西沙海战中的观通长
在记者采访过的74年西沙海战参战老兵中,崔湘军是唯一没有个人立功的。见面伊始,他似乎看出了记者的疑问,开门见山地说:“战后评功时,因名额限制,281艇杨占河观通长(1965年入伍的北京兵),在战时为281编队及时赶到作战海域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所以他立功是当之无愧的。回想起那些长眠于西沙的烈士,我们的好战友、好兄弟,这又算什么呢!我立不立功就无所谓了!”这一番“表白”,使记者对这位老兵产生了一种由衷地敬佩。
“文革”中投军
1966年“文革”爆发,全国乱成一团,而我所在的成都地区还要加个“更”字!学校停课,学生都上街“闹革命”去了,我哥所在的部队航校也停课了,哥俩整天在家里呆着。老爸怕我们出去惹事,就把我们送到北京亲戚家躲了一年。可不能老这样啊,于是1967年底,为了安全又将我们哥俩送到了父亲的老部队。那是一个位于湖南某地深山中的军械仓库,仓库面积很大,戒备非常森严,四面全是电网,确实安全很多。当年我国援助越南的大批军火,就是从这里调运出去的。
1968年初,全国开始征兵。我多说一句,在共和国的历史上,1967年因为“文革”太乱,是唯一没有招兵的年份。当时仓库的领导找到我,问我愿不愿意当兵而且是海军。因我在军人世家长大,当兵是我从小的愿望,所以当时就斩钉截铁地说“行”!经过严格的政审和体检顺利地加入了海军的队伍。我有幸来到“海上战斗英雄”麦贤得所在部队,成为一个不是湖南籍的湖南兵。
入伍经短暂的新兵训练后,我被分配到当时的直属舰大队(猎潜艇74大队的前身)。整个大队共装备有4艘舰艇,037型猎潜艇三艘,全是苏制的,一艘277舰是老美二战时援助蒋介石的,后来被我军缴获过来。278、279两条艇是前苏联的原装,连艇上的装备标识都是俄文的。280艇是国产仿制的。艇上装有57毫米双管主炮两门,25毫米双管副炮两门,前甲板有4座5管火箭式深弹发射架,后甲板有2座深弹发射架。这在当时的南海舰队是最好的,因为那会儿南海舰队的实力在三大舰队中是最弱的,只有几条超期服役的老式护卫舰及吨位很小、航程短的护卫艇。所以74大队因舰艇新、航速快、火力猛成了舰队直属的“拳头部队”。
我先被分配到278艇当了一名雷达兵。因为新兵不懂技术,大队就把我们几个雷达兵送到甲子观通站学习,我们当年学习的是苏制512对海警戒雷达。我的班长姓陈,是广东人,65年的兵,技术很好,就他手把手地教我们。因我在中学时就参加了学校无线电业余活动小组,对无线电技术有一定基础,再加上老初三生有比较扎实的文化底子,所以几个月的时间就基本掌握了512雷达的基本原理及操作要领,成为第一批能独立上岗值班的雷达兵。回到艇上后,由于技术过硬,不久就在281艇当了班长。后来受大队派遣参加了舰队通信干部近一年的培训,72年就正式提为281艇副观通长了。
记者插了一句:您曾任281艇副观通长,我们杂志的年轻读者,对这个部门究竟管什么?军舰上还有哪些职能部门?比较陌生,您能谈一下这方面的情况吗?
好!那我就对当时服役在编军舰的主要职能部门谈一下,至于现在海军那些几千吨上万吨的大军舰上的职能部门有什么新变化,就不太清楚了。但“千变万化不离其宗”,可能只是更细化了而已,我讲的都是军舰所具有的最基本的职能,无论什么年代,军舰离了这些部门,都将无法航行、训练、打仗。
具体讲,军舰上有5大职能部门。第一是航海部门,下属操舵班、电航班。它操控军舰的航行,有罗经室,有精密的导航仪器,确保舰艇按照规定的航路安全航行。每次出航前都要领取海图,海图上标有航线的具体情况,如水深、暗礁、浅滩、洋流等等,很详细。没有海图和精密罗经,军舰出海就是“瞎子”。虽然现在有了GPS、“北斗”定位等先进技术手段,但那些最基本的仍是不可或缺的。
第二就是我们观通部门,准确地讲它应该叫观察通信部门。有4个班。一是信号班,负责超短波通信,如使用步话机。还有视觉通信,白天使用旗语,晚上用灯光。我们常在一些电影、电视中看到用手旗、灯光发信号,在桅杆上挂彩旗,这些就是信号兵的事。二是报务班,负责短波及长波通信。刚才讲的超短波步话机,使用方便,明、暗语都行,但保密性差,通信距离短。而短波通信保密性很强,它的具体使用您在采访海上指挥所机要参谋张玉华时,他讲的很清楚,我就不再重复了。三就是雷达班。它的主要任务是对海警戒和安全导航。我们当时用的是仿苏的512雷达,电子管的,波长为分米波,模拟电路。有效探测距离是7~80海里,距离稍远一点,荧光屏上的目标光点就很模糊了。四是声呐班,主要负责水下警戒及对潜搜索。当时我们用的305型声呐,性能一般,比老美的差远了,现在应该进步很多了吧。
三是枪炮部门,它主要管辖舰上的各种主、副舰炮、火箭式深水炸弹、水雷等等,舰上官兵的佩枪也归这个部门管。四是机电部门,是给军舰提供动力的部门,舰上的主机、副机、空压机、各种电机、照明等等都归其负责。
最后一个是舰务部门,它实际上是军舰的后勤总管。舰艇的物资、油、水供应,官兵的日常伙食都由它管,由军需(陆军叫司务长)、军医、炊事兵、帆缆兵、舱段兵等组成。消防、战时损管、排水、堵漏也都是其职责。
严格划分是这样的,由各部门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但一旦打起仗来,就灵活使用了。哪里缺人,就会奉命或主动去帮忙。271猎潜艇上的舱段兵曾端阳烈士就是这样的。他的本职工作是看守汽油机带动的一台水泵,专门排除舱室中弹进水后的排水。但当时因没有出现这种险情,于是他就主动前去帮忙搬运弹药,结果被弹片击中,当场牺牲。
难忘的往事
在我的海军生涯中,除去1974年1月19日的西沙海战之外,还给我留下终生难忘的当属1969年7月28日,汕头地区遭受的超12级强台风所造成的惨重损失。因事先我们海军得到了准确的气象预报,所有舰艇都开到汕头榕江避风了,所以损失不大。
在参加1976年8月的“陆海空联合东山岛抗登陆大演习”时,福州军区司令员皮定均在演习第三天因直升机撞山殉难而半途而废。但在这次演习中,高(炮艇)快(鱼雷快艇)协同,陆、海、空三军协同等都出现了很大问题。当时“文革”尚未结束,这些带有战略性的问题并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
其它的如护航、支渔、抢险等等,我在海军服役期间经历过的事情太多了,就不再说了。
281编队在西沙海战中的关键作用
西沙海战是我海军将士不怕苦,不怕流血牺牲,英勇奋战所取得的国产小艇打败美制大舰,击沉敌舰一艘,重伤三艘,收复西沙诸岛,实现首次与外敌作战的伟大胜利,此战历史意义重大。有关此次海战的历史背景、海战全过程,海战经验及教训、历史意义,因以前已有很多影视片在各电视台陆续播出,许多杂志上也都讲得很多、很全面、很深刻了,我就不重复赘述了。
但我一定要讲一下,为什么我们281编队没有直奔作战海域,而是先到永兴岛待机,待海战开火后才火速赶到作战海域增援,并一举击沉敌10号舰的问题。
那时根据日益严重的西沙形势,中央军委命令海军继续向西沙增派兵力。南海舰队即命令广州基地猎潜艇74大队派出以281、282二艘猎潜艇为编队的增援部队,去西沙增援已经到达那里的73大队的271、274猎潜艇编队。我们编队在大队长刘喜中和副政委张昭玉的率领下,于1月16日19时从汕头起航,中途在川岛靠了一次码头补充油、水后,于17日23时到达榆林。榆林基地胡胜辉副司令员向74大队领导和281、282两艇的领导传达了中央军委的指示,并介绍了西沙的最新形势。他们回来以后,连夜进行了紧急部署。我们编队在榆林港补充了油、水及后勤物资之后,18日1时30分从榆林港起航,于当天8时40分驶抵西沙永兴岛待命。
为什么当我们从榆林出发时,舰队、基地乃至广州军区不命令我们直接赶赴西沙永乐群岛海域参战呢?西沙自卫反击作战的最高决策权在北京,由周恩来总理、叶剑英元帅坐阵指挥!那也就是说当时北京方面没有让我们直接参战,是有更重要的战略意图。难道他们不知道当时敌强我弱(敌4条舰,排水量5000多吨,271、274加一起才600多吨)的情况吗?这绝不可能。当时战场上的一举一动,都会迅速报到北京的,没有人敢于瞒报的。我军的作战方针向来是不打无准备之仗,北京方面为什么会置敌众我寡、敌强我弱的形势于不顾,而不让我们281编队直接参战呢?这个问题我们思考了很久,得出了一个结论:最高决策者决定我军先示弱,引蛇出洞,再全力反击歼灭敌海上力量。然后再出动陆军,在空军的配合下,收复甘泉、金银、珊瑚三岛,彻底解决西沙问题。
为什么这样讲呢?因为在1月18日晚到1月19日开战之前,我方只有271、274两条小吨位猎潜艇在西沙海域巡逻,当然还有两条海南渔业公司的武装机帆船,但它上面没有火炮,可以忽略不计。这样就给狂妄自大的敌南越指挥官何文锷造成一个错觉:他们认为可以轻松地吃掉我们这两条艇(271、274)。后来客死在美国的何文锷在回忆录中写道,他在战前确实向南越总统阮文绍报告过,有把握消灭中共这两条艇,所以它才敢于打头一枪。而当时中央在西沙的基本方针连我们这些基层干部和战士都反复学习过,那就是坚决不打第一枪,如果敌人先打第一枪,那我们就坚决还击。而且打就要打疼你!现在有一种说法,似乎我们是仓促应战,没有作战准备。但实际上不是这样的。1月19日海战刚结束,驻海南陵水的海航歼击机就飞临战区上空掩护了。20号收复三岛时,南海舰队也出动了猎潜艇、炮艇、鱼雷艇等多达十几艘舰艇前往。海航的歼击机和轰-5再次出动,震慑南越方面。后来潜艇32支队,出动两次各有两艘潜艇的预伏作战。中央军委又派出东海舰队4艘导弹护卫舰南下支援南海舰队。这一系列牵动全局的重大战略行动绝不是临时仓促决定的。
我还要说一下,19号收到电报时的一些小细节。当天我们靠好永兴岛码头后,即按常规在请示上级同意后关闭了电台。这时如有情况均由岸台通过视觉通信的方式告知我们,同时因西沙远离大陆油料紧缺,这样也可以节约油料。第二天用完早餐后,按规定各部门即进行机械检试。这时电台开机后,马上就听到了舰队的紧急呼叫。电报是滚动盲发的(即不需接收方应答的情况下,不停地播报相同内容的电报),这样一来,抄报时就会出现只抄了下半截或上半截,造成内容不连贯的情况。好比我们听别人讲话,前半句没听到,而只听到后半句,所以不知道是在说什么。幸好后续电报及时进行了补充。但当报务员把报文送到机要员那里时,他怎么也译不出来,急得满头大汗。这时杨占河观通长及时提醒他再检查确认一下密码,这一提醒非常关键。这才发现原来他使用的是头一天的密码(战时为了防止泄密,密码都是一天一换),在更换了当天(19号)的密码之后,很快就译出了电文内容:“前方吃紧,火速增援。”接到电报后,刘大队即刻下令,迅速起航赶赴战区。当时我们离永乐海域还有40多海里。9点钟多起航,以最高速32节赶到那时也需一个多小时。而南越方面是10:22分抢先开炮的,炮战最激烈的时间有15~20分钟。也就是说等我们281编队赶到战区海域时,海战已近尾声,敌舰看见我军又来增援部队(我281编队高速航行时浪花很大,非常壮观),一下子就乱了阵脚,望风而逃。这时我们高速接敌,只打了十几分钟三个航次就将负伤的敌10号舰击沉海底了,而我281编队无一伤亡,取得了海战的圆满胜利。
但战后有些人讲281编队电台擅自关机贻误了战机,最后是我们啃“骨头”,我们吃“肥肉”。
在这里我想引用西沙海战前指总指挥魏鸣森副司令员的一句话:“如果没有281编队及时增援参战,那这次海战,我们就打输了!”我们281、282艇的所有参战人员都一致认为魏副司令的论断是正确和客观的。这绝不是自我表扬,当时严酷的战场现实就摆在那里。当时我389舰实际上已经被击中燃起大火,只是因为抢滩搁浅才没沉没,但最后还是报废了;271艇主炮故障没能修好失去战斗力;274艇主炮虽好,但炮弹打光了,其它的小口径炮也都没炮弹了。可以说是弹尽了,而且阵亡了18人。而敌人的10号舰虽然也伤得不轻,但主机受损不大还能跑,敌舰的127炮、76自动炮及40毫米防空火炮虽被我打坏,但仍有不少火炮可以还击,而且敌编队死亡人数也比我少。如果我们281编队没有及时赶到,击沉敌10号舰,那战局绝不是今天能看到的情况,可能会是另外一种结局。
现在回到先前我们的推断。假设281编队没去永兴待机,而直奔作战海域,那敌我态势就会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出现敌少我多的情况(单指数量而言)。敌舰很可能会害怕,不敢打了,溜了。他不打第一枪,我们也就无法执行后发制人、全力反击、彻底解决西沙的战略构想了。所以我们这些老兵综合了几十年来从各方面听到的信息,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对与不对,权做抛砖引玉吧!
综上所述,我认为我海军74年在西沙海战中的一系列作战行动是党中央、中央军委早有预案,事先周密布置好的。当然,在某些行动的实施过程中出现了对情报的误判,通信联络不够及时顺畅,这在当时的技术条件和士兵的基本素质的影响下也是难免的。不管怎么讲,虽然我们付出了较大代价,但最终彻底解决了西沙问题,否则就很难有我们今天在南海诸岛的作为了。
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作为共和国曾经的一名海军军人,虽为捍卫祖国万里海疆尽到了自己应尽的义务,但我一直怀念那些长眠于西沙为国捐躯的18位烈士。2012年在海军、舰队、基地的大力支持下,我们部分参战老兵和烈士家属一行数十人赶赴西沙琛航岛及榆林烈士陵园,祭奠了那些长眠于地下的好战友、好弟兄,实现了参战老兵和烈士家属多年的愿望!借此机会向所有给予支持和帮助的领导及工作人员,表示深深地感谢!以后只要还有机会,我还会争取去看他们??
在采访即将结束之时,全体74大队指战员无比热爱的老领导,原南海舰队副司令员刘喜中将军逝世,享年85岁。
原282艇电工班长张志鑫为此次采访提供了重要帮助,谨致谢意!
在记者采访过的十几位西沙海战参战老兵中,崔湘军的讲述别具一格,极富新意。他提出的有关海战构想,不知您的意下如何?“奇文共欣赏,疑难相与析”。从2014年第9期《西沙海战中的85炮》至今,西沙海战老兵“口述历史”系列文章就告一段落了。在这段时间里,记者奔波于天津、武汉与成都之间,聆听了那些可敬的老兵发自肺腑的亲身经历和对战争的感悟。“口述历史”真实、客观、权威的宗旨,在这些老兵的讲述中得到了完美的体现和诠释,使我们收获了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获益良多。《兵器知识》全体记者、编辑和广大读者朋友,向这些可敬的老兵和在西沙海战中牺牲的烈士们致以崇高的敬意!
来源:《兵器知识》2015年第0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