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男人们渴望“男女平等”
历史传统决定了女人是这里的主宰者,但改变也在悄然发生。近些年,随着外界文化的不断侵入,当地男子发现外面的妇女地位“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们越来越不满自己受到的“不公正待遇”,甚至开始破天荒地抱团要求“男女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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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nsingPaul Syiem不得不在警方的保护下完成婚礼。因提出让女方嫁到自家,且未来孩子随自己姓的要求,Tensing在婚礼前受到了妻子舅舅的威胁:“在我外甥女嫁到你家前,我会割了你的喉咙。”
Tensing的妻子ShidalinPhanbuh是一名卡西族(Khasis)女孩,来自于世界上少有的奉行着母权制的印度东北边境的梅加拉亚邦(Meghalaya)。依照当地传统,结婚后,男方应住到女方家里,若女方为家中最小的女儿,则要继承祖宅并照顾父母,孩子必须随母姓。
卡西族人有着比印度人更浅的肤色和一双杏核眼,他们多聚居于梅加拉亚邦的小镇乞拉朋齐(Cherrapunji)。与孟加拉国接壤的梅加拉亚邦三面环山,被称为“印度的苏格兰”,且为世界降水量最多的地区之一。除了卡西族部落,还有简蒂亚部落和伽罗部落居民生活于此。
这里是全印度“最不想生儿子”的一个邦,印度政府进行的一项全国调查显示,梅加拉亚邦妇女生男孩的意愿比全国平均值低73%。
虽然Tensing也是卡西族人,但从小便与父母生活在奉行父权制的阿萨姆斯镇。现在他和妻子打破了这一传统,被当地人视为“叛徒”。Shidalin因答应Tensing的求婚而被逐出家门,只有分离多年的父亲作为娘家人出席了他们的婚礼,但对他来说,这对夫妇依旧是犯下了大忌,他们会备受嘲讽,因此,他也始终拒绝踏进这对“忤逆”夫妇的房子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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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堪称女人的天堂—当家做主的是女人,掌管着财政大权的是女人,而男人们只有听着的份儿。
一位当地妇女曾对媒体表示:“除非我们拍板儿,否则家里面不会发生任何变化。我丈夫将一切大事的决策权都交给我,我们这儿的其他家庭也都一样。”梅加拉亚邦首府西隆市的一名20多岁的男子也曾坦言,女人才是这个地方的主宰者,而男人则只能在家看孩子。
姓氏随母,而财产也只有女儿们才有权继承。当所有姐姐都分家另过后,照顾年长父母的责任便会落到小女儿身上,但同时,她也将得到最多的财产。因此小女儿成了梅加拉亚邦男子们的重点追求对象。儿子们则“迟早是别家的人”,在被“嫁”出去的时候也只能“净身出户”,带不走一点钱财。
所以,如果在这儿生下一个女孩,家族内外皆大欢喜,倘若是个男孩,便会听到别人带着善意的嘀咕:“不管怎样,上帝赐给我们的都是好的。”有时甚至会被认为是丢脸或不吉利。
女人才是延续家族香火的那个关键角色。印度东北山大学(North-EasternHill University)人类学家Valentina Pakyntein称,村里人把那些没有女儿的家庭称为“?ap-duh”(绝后)。这一习俗可追溯至很早以前卡西族能够拥有多个伴侣的时代,因为那时,人们很难分辨孩子的父亲具体是谁。Pakyntein觉得也有可能是从战争后男性祖先无法照料他们的宗族部落或者家庭开始的。
相左于外界普遍的父权制社会,女性的绝对权威无疑帮助这里的女人们占有了大把主动权与发展机会。《西隆日报》的编辑PatriciaMukkum是首个公开承认的确是社会异常给她制造了大量机会的卡西族女性,作为一个和三个不同的卡西族男人生了孩子的女人,她能在为人母时也可以成为一名成功的职业女性。想想吧,看孩子的可是男人啊。“我们的文化为女性提供了一个避难所”。但Mukkum也曾向BBC记者表示,她所继承的遗产只是促成她今日成就的原因之一,而传统氛围内,女性依旧在政治决策中遭受排挤,社会管理和政治领域仍然以男性为主。
这一权威影响也延伸至了婚嫁领域。在梅加拉亚邦的伽罗部落地区,女孩看中某个小伙后,便可告诉自己的父母,他们找机会将小伙强行抓到女方家,并把两人关在一间屋子里。如果男方愿意成婚,双方父母就会给他们办理结婚手续,若男方拒绝结婚却和女孩同房,就必须支付不菲的赔偿金。
包办婚姻并未在这里发生,女孩可以自由恋爱或离婚。但年轻的卡西族人之间的求爱要遵守这样一个规则:“若男孩喜欢一个女孩,会率先做出行动,对方答应后,男孩便可以大胆追求这段感情,但他必须要通知自己的舅舅,且最好是最年长的舅舅,因为家中大事多由最年长的舅舅最终决定;如果女孩拒绝了他,男孩便要立即停止追求。”JamestewardKhongsngi是一名生长于母系氏族的男子,他曾想象着自己婚礼的流程:他母亲的表兄弟和叔叔会用妻子家人送来的米饭和熟肉宴请大家。教会仪式结束后,在他们的陪同下到妻子家中,岳母在他额头上涂抹食用油以示接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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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摄影师卡罗林·克鲁佩尔(KarolinKlüppel)在2013至2014年间和数个不同的卡西族家庭一起生活了9个月的时间,拍下一组名为“女儿国”的当地女孩生活画面。克鲁佩尔曾在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表示,高地位女性的特殊角色给这里的女孩带来了非同一般的自信,而她所拍摄的照片恰恰想表现这一点。
但同时,在这种强大的母系社会环境下,诞生出了一种男性无用的文化。村里的男人每周工作6天,但克鲁佩尔发现他们多酗酒并滥用药物,“他们不像别的地方的男人一样负责任。”“因为与岳父岳母在一起,他们常常和新家庭产生冲突。但又不得不依赖于自己的妻子,因为一旦离开,他们便无处可去。”克鲁佩尔说。
这里的男人甚至无法使用自己的名字贷款,因为他们没有财产做抵押。当地有一个神奇的理论,是关于卡西族当地语言的词性如何影响当地文化的。“树本身是阳性词/男性词,但它变成木头后,就成了阴性词/女性词。”当地一位男性是这样解释的,“我们语言中的很多名词都适用于这类的规则,当某件物品变得便于使用了,它的词性就成了阴性/女性。”
但改变正在悄然发生。近些年,随着外界文化的不断侵入,尤其是印度宝莱坞电影的出现,以及越来越多梅加拉亚邦民众的外出旅行,当地男子发现外面的妇女地位“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们越来越不满自己受到的“不公正待遇”,甚至开始破天荒地抱团要求“男女平等”。
1990年4月14日被称为“新火炉”(SynkhongRympai Thymmai,简称SRT)的男性解放组织在梅加拉亚邦首府西隆成立,呼吁男性在家庭生活中的更多权力。
现在KeithPariat担任着SRT的负责人。2012年他接受BBC采访时,曾表示并不想打倒女性,只是希望“把男性的地位提升到和女性一样高”,比如,让孩子随父姓,以及将家庭遗产平等分配给所有子女。
不过,SRT的3000多名成员中,大多数为沉默的支持者,并不敢公开支持这种反传统的意识形态。
20多年前,Keith让自己的大女儿随了自己的姓。但这并未得到妻子一方亲戚们的支持。当女儿赢得了州长奖学金时,被迫换成了母姓,不这么做,女儿就会失去继承妈妈财产的权利。
SRT认为,孩子随母姓,导致了当地男人对子女少有要求和责任感匮乏,这些男人的生活多是“任性而懒散的”,很容易染上毒瘾和酗酒,最终早早死去。
恶性循环开始了。卡西族男性的堕落使当地女性更容易青睐在父权社会下长大的男子,与外族的通婚越来越多,导致家族财产落入他人手中。这让卡西族男人在不公平待遇下更自暴自弃了。
母权制已经伤害了卡西族人的社会地位,SRT对此深信不疑。他们在卡西族居住的村庄与各乡镇举办宣传活动、在村集市或中心放置喇叭进行广播、发放宣传手册,为因冠以父姓而被政府拒绝提供部落居住证的年轻人申讨权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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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30年过去了,当地妇女们压根没有把SRT的呼声当回事。卡西部落的行政长官贾科伯也不愿让数千年的母系氏族文化在自己手里消失。2005年3月,他以颁布法令的形式驳回了“男人解放组织”的多项要求。对于那些家中没有女儿的家庭,法令还强调可收养一名女孩“来延续家族血统”。
早在SRT之前,就已有一个类似组织抗争失败了。
1961年一个名为“追求适当生活的权利”(IktiarLongbriew Manbriew)的组织在当地成立,2013年接受《Open周刊》采访时,82岁的Lynkwi博士是当时唯一在世的ILM成员,他早已习惯了在集会时被喊做“叛徒”和“异教徒”。他们曾在乞拉朋齐集市上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辩论,但被一群妇女持刀追赶,Lyngwi和同事们不得不仓皇而逃。因得不到支持,这个组织存活了不到10年。
但西隆知名社会活动家HasinaKharbhih所做的关于印度东北部各部门妇女地位的调查显示,母权制概念给妇女带来的好处非常有限。
“妇女在家庭外都被排除在决策之外,”2013年Hasina对《Open周刊》表示,“很少有女人在部族和村庄中获得竞选。而在梅加拉亚邦,针对妇女的暴力和虐待与任何其他国家一样多,甚至更多。”自2002年以来,强奸案数量在10年间增加了3倍以上。
“我们曾认为这种事情不会在这儿发生,在我们这种制度下,妇女是被崇敬的。”一位曾帮助一家基金会处理性虐待和虐童问题的志愿者说。这些征兆显示,如果脱离母系传统,梅加拉亚邦很可能与印度其他父权制社会有着相同的走向。
根据前SRT成员、现圣埃德蒙学院社会学系主任IamonM Syiem的说法,卡西族社会已经不再像以前一样与世隔绝,变化正在发生。“由亲密血缘关系的人构筑的核心家庭越来越多,家族不再像以前一样拥有那么大的影响力。虽然基督教从未直接干涉母系的做法,但是其强大的男权主义取向,正在巩固父系的权威,逐渐接管舅舅的角色。”
而SRT对传统发起的挑战愈演愈烈,就像父权社会中女权主义的冉冉升起。
本文信息来源BBC、《Open周刊》、《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卫报》、《国家地理杂志》等媒体公开报道。实习生黎诗韵对本文亦有贡献。
作者:巴芮吴睿陈柯芯张薇
来源:《人物》2017年第0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