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本聪回到生活原点
又过了3年,他发现晚上睡觉时,耳朵开始会不由自主地颤动:“就像野兔和松鼠之类的野生动物在夜晚捕捉森林中的簌簌声响一样,耳朵的颤动是为了时刻判断危险,人类的原始本能在我身上苏醒了。”
当北海道的薰衣草田尽数收割,一年中最热闹的观光潮随之退去,经过冷清的富良野王子酒店,往森林更深处走去,进入外来者不会踏足的领地—道路的尽头立着一块注意熊出没的牌子,沿着坂道而下,就是日本剧作家仓本聪住了40年的森林小木屋。
在富良野见到仓本聪的下午3点半,他正埋头坐在爱用的椅子上,面对玻璃窗勾勒出一棵树的轮廓。
画画,且专注于描绘生长在北海道的树,是仓本聪始于10多年前的业余爱好。此时,他最新完成的剧本—长达140集的《安宁之乡》正在朝日电视台播出,再过两周半就要迎来大结局。舞台剧的公演也已经结束一阵子了,但他还没心思写新的剧本,而是把固定的写作时间都用来画树,3天完成一幅。
桌上摆满彩色铅笔,他向我展示了几棵还未来得及上色的树:一棵年代久远的古木,一棵在清晨时分,另一棵于静寂黑夜,又有一棵是朴木,树叶上爬着可爱的尺蠖虫,他给它加了标注:“树木的测量士”。每完成一幅画,仓本聪一定会配上一段文字,在后来经纪人发给我的一张作品上,白桦树上一只蜘蛛正在结网,就成了可爱的童话故事:“蜘蛛生气了。今天早晨筑好的巢拥有近来最好的完美造型,原本决定将它永久保存,蜻蜓却闯了进来,变得乱七八糟的。这个破坏美的冒失鬼,接下来就怀着愤怒,吃掉它吧。”
“写剧本的时候,不是在描绘人吗?画画的时候,则是在描绘树。我只不过是将描绘的对象从人变成了树。树不会骗人,也没有背叛。而人呢?互相背叛着,欺骗着,说着谎言,才能活下去。”他合上画簿,依然盯着窗外:“可是自然啊,是绝对不会说谎的。”
这天早上,在富良野自然塾的草地上,项目经理中岛吾郎指着远处一棵树问我:“你知道它有多少枚叶子吗?”“1万枚?还是2万枚?”“答案是7万5000枚,这是仓本聪老师精心计算得出的结果。”中岛露出“就知道你会猜错”的得意神情,“人类就是靠这些树叶活下来的。待会儿你去种树,可能会抱怨两句太辛苦,那个时候请想起我说的这句话:‘正因为树叶的存在才有了氧气,我们才能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毋庸置疑,这是仓本聪教给他的道理。
静冈县出生的中岛吾郎来到富良野的过程颇有些追星色彩。1980年,以北海道富良野为背景,由仓本聪担任编剧的《来自北国》播出,这部国民电视剧风靡日本,中岛也因《来自北国》痴迷于仓本聪哲学,在追完仓本聪所有的电视剧和舞台剧后,愈发与他对环境的思考产生共鸣。10年前,中岛吾郎听说仓本聪在北海道开办致力于环境教育的NPO法人“富良野自然塾”,不顾家人反对,辞掉在大企业的工作,欣然前来应聘,并移住到了北海道。
从偶像变成上司,仓本聪在中岛吾郎心中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呢?“是目标呢。我总是以‘如果是仓本老师,应该会这样做;如果是仓本老师,一定不会那样做’来作为自己的行为准则。他是如此严格的一个人,绝不妥协,永不满足,因此我也变得严格起来。”说完这话,中岛吾郎递给我一张纸,上面写着唯一一句采访要求:“向仓本聪提问时,请大声说话。”就算是这么不妥协的仓本聪,“也已经是老爷爷了呢。”
10年前,72岁的仓本聪成立富良野自然塾时,初衷是想将富良野王子酒店一个倒闭的高尔夫球场还原为森林,在带领人们种树的过程中,又开始环境教育活动,以“地球”和“五感”为关键词,设计了各种环境体验项目。如今,已经有36408位外来者造访这里,种下了57549棵树,他们都会参观仓本聪设计的将地球46亿年历史转化为460米长度的“地球之道”,也会在工作人员指导下用手帕蒙住眼睛,赤裸双脚在森林里走一遭。
在这条“地球之道”上,地形微妙地变化着,起初是草地,接着是泥土、木头、圆形大石块、细碎的沙粒,时而会踏上落叶,雨后会踩进水洼……与此同时,头顶的鸟叫,草丛中的虫鸣,耳边掠过的风声,都在失去视觉的世界里清晰地成为情报的一部分。在那条林间小道上,我遇见一对来自滋贺县的夫妇。当妻子被蒙上眼睛,丈夫牵着她的双手走进森林时,面对眼前的一片漆黑,她下意识地尖叫起来:“不不不,这太恐怖了!”富良野自然塾还有另一个名为“闇的教室”的项目,让人们在光线全无的黑暗中感知四季,对都市人来说简直是一场心理恐惧实验。
置身黑暗世界的精神恐惧,当初刚住进森林的仓本聪也有过。40年前,仓本聪从东京搬到富良野的森林中,不同于都市中尚有光影绰绰可视度的黑夜,森林中的夜晚是连自己的双手也看不见的黑暗,是眼前世界似有万物又空无一物的黑暗。“但是,宇宙的夜晚不就是这样吗?当没有太阳光线的时候,包裹在彻底黑暗中的宇宙。那些野生的动物,熊也好鹿也好狐狸也好狸猫也好,都已经默认并接受了这件事,只有人类深信夜晚亮着灯才是理所当然,忘记了在黑暗中该如何行走,忘记了用嗅觉和触觉来判断世界,被文明社会麻痹的人类,已经失去了原始的姿态—尤其是如今生活在都市里的孩子,已经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暗闇(日语词,形容一种黑暗状态)的存在了。”
“利用眼睛来认识一切事物,是人类的退化。”又过了3年,他发现晚上睡觉时,耳朵开始会不由自主地颤动:“就像野兔和松鼠之类的野生动物在夜晚捕捉森林中的簌簌声响一样,耳朵的颤动是为了时刻判断危险,人类的原始本能在我身上苏醒了。”
在2015年出版的散文集《来自昭和的遗言》中,收录了仓本聪写的一个关于少年和暗闇的故事:5岁的少年和父亲躺在富士山麓的小小帐篷中,荒野中夏草杂生,厚厚的云层遮住了星月,世界陷入无边黑暗。少年对黑暗感到害怕,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父亲安慰他:“黑暗乍一看很恐怖,实际却是很温柔的东西哦—不信,你听听。”少年深吸一口气,世界随后传入他的耳朵:先是虫鸣阵阵,然后有风掠过,偶尔“啪嗒”一声是树木在生长,潺潺流水声来自地下深处……少年渐渐听得入了迷,也开始闻到花的气味、草的气味、泥土的气味,被风从远方带来的野兽气味,他的内心感到宁静。时间过去40年,父亲离开很久了,母亲也不在人世,少年长成了男人,偶然又回到了荒野,他在都市里生活得太久,已经完全忘了暗闇的存在,当荒野中黑暗再度来临,男人又一次被恐惧和孤独袭击,大声地哭了起来。这时,耳边突然传来死去的父亲熟悉的声音:“你没有闻到味道吗?你没有听见声音吗?听见水的声音了吗?闻到土的味道了吗?闻到野火正在焚烧枯草的味道了吗?黑暗绝不是恐怖的东西,黑暗正在温柔地拥抱着你啊。”故事的结尾,仓本聪写下这样的句子:因为懂得了战争,才会珍惜和平;因为懂得了黑夜,才为早晨到来感到开心;因为懂得了暗闇,才会因光而欣喜;因为懂得了暗闇,才会感谢光。
那个因为暗闇而感谢光的5岁少年,似乎一直活在仓本聪身上。他的经纪人鸨田真理小姐,一个富良野土生土长的年轻女孩,是这么跟我描述他的:“对我来说,老师是一个永远从根部思考物事的人,永远拥有一颗穷尽想象力的少年之心,和他在一起工作这件事,简直像是梦一样。”
鸨田真理显然也是仓本聪的忠实粉丝,事实上,聚集到他身边的年轻人,几乎全都是他的崇拜者。在富良野自然塾之前,1984年,仓本聪自费成立了培养年轻演员和剧作家的“富良野塾”,那些以他为指针的年轻人,纷纷聚集到北海道开始时长两年的共同生活。
那是比想象中更加严酷的生活。每天早上5点起床,6点开始干农活,中午才有1个小时休息时间,时间有限,人人都训练出15分钟吃完饭、争分夺秒睡午觉的高效睡眠术。下午接着干农活,结束后回到塾里进行内部劳动,从建造房屋到打扫卫生都得靠自己的双手。由零开始,从“无”中生产出最基本的生存必需品,对生活一无所知的年轻人,渐渐都成了专业人士。晚上7点,仓本聪准时从20公里之外赶来上课,此时肉体上的辛苦又变成精神上的压力,因为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那么容易就勃然大怒又完美主义的老师。
至2010年春天,仓本聪因为体力衰退不得不关闭这间私塾时,已经有25期共计380名学生从这里毕业。富良野闭塾7年后,没有第二个人再做和仓本聪一样的事情。人人心中有数,这不仅是理想主义,不仅是体力消耗战,更加需要内心的热情和胆量。这些年轻人的父母均是战后一代,把他们视为珍贵宝物的孩子聚集在一起,而且下地干农活,是一件太高风险的事情。富良野塾存在的25年间,发生过各种伤病和事故,“其中光是被农具切掉的手指,就总共有7根。”父母闹上门的事情不是孤例,中途放弃的孩子当然也有,“每年都有那么两三组连夜逃走的”。
那些咬牙捱到毕业的年轻人,最终未能进入电视界的也不是少数。但他们后来过着怎样的生活,仓本聪心里大致有数,这让他更加坚定了:哪怕只是短短两年投身于自然的生活,也足以改变一个人的人生。“富良野塾教给这些年轻人最重要的东西,并不是如何实现艺术才能,而是回归生活原点,学会在尚未被文明开发的世界中如何生存。人一旦掌握了那样的生活哲学,未来面对什么都不会感到害怕了,在任何一条道路上都能顺利走下去。他们已经掌握了生活的方法,这就是成功,也能变得幸福。”
仓本聪非常喜欢谈及“幸福”这个概念,《来自北国》热播时,他发明了一个词:贫幸,意指在贫穷中也存在的幸福,或可以说是正因为贫穷才真实存在的幸福。
如今他仍会在谈话之间,冷不防地提问:“对你来说,幸福的定义是什么?”在听过五花八门的答案之后,他会说起一个故事:“我是出生在战争中的一代,童年时期头顶每天都盘旋着美国人的战机,生活就是被父母带着在空袭中不停逃窜,可就算是这样,和父母暂时藏身于防空洞中,大家唱起歌来的那个瞬间,强烈的情绪依然会涌上心头:‘啊,真幸福啊’。就算没有钱,就算不知道明天会变成什么样,能和家人一起唱着歌,不就是幸福吗?在我的定义里,幸福不是什么庞然大物,而是满足于当下的自己,永不知足的人永远不会幸福。然而,今天的人们却不这么想,还是想要更多房子,还想要更高级的车,还想要这样那样的东西……一生内心都不会感到满足,这是真正的‘不幸’哦。”
仓本聪喜欢跟来访者讨论的另一个话题是:“对你们来说,不可缺少的生活必需品是什么?”这是他会问每一个富良野塾生的问题,而在所有这些年轻人毕业时,都得出了和他同样的结论:首先是空气,然后是水和食粮。仓本聪的观点至今未变,只是坐在我对面的午后,这个82岁的老人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刚才想到:空气、水和食粮都是物质,作为抽象的存在,应该把‘爱’也加进去。”一定要这么心灵鸡汤吗?“人是不能独自生存于这个世界的不是吗?在一个社会体系中,人和人之间如果互相没有爱,彼此不能理解和尊重,是很难共存下去的。所谓的爱,并不是指恋爱,它以各种形式存在:异性之间、同性之间、人和物之间,人和自然之间、人和世界之间……换一个词,我们可以称之为‘绊’。”
关于“爱”的诠释,出现在仓本聪的每一个剧本里。最近的《安宁之乡》说的是这样一个故事:对日本电视业作出巨大贡献的艺术家们,退休之后共同生活在一间与世隔绝的高级养老院中。从反响来看,中国观众对那样有钱有闲、衣食无忧的老后生活发出向往:实在是幸福啊。
“我想说的是孤独,绝不是什么幸福。”这些看起来生活有保障,晚年却不能和家人生活在一起,拥有再多积蓄却不能享受家族的爱的老年人,在仓本聪看来是世界上最寂寞的人。寂寞背后也是近年来日本社会探讨得最多的话题之一—高龄化之下的孤独死。促使他提笔写下这个剧本的是一段真实心绪:就算是那些曾被众星捧月的名人,活着活着也就只剩下独自一人。
“我认识的一个知名女演员,某天被发现死在家里,那时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周。曾经是非常大牌的美女演员,却在死后的一周时间里没被任何人察觉。她的死带给我非常大触动,我想要对这些独自生活的老年人,稍稍伸出一只救助之手,于是开始写这部电视剧。”
在仓本聪看来,那些独自死去的老人背后,是日本社会正在崩坏的家族关系。随着战后复兴和城市化发展,日本传统的“父辈、子辈、孙辈三世同堂”的大家族渐渐转变为核家族:仅仅由夫妻与未婚子女构成的家庭。核家族如今占据日本社会的60%,在城市工作的子女和遗留在农村的父母完全分离开来,从小被寄养在保育院的孙子更是每年只有两三天和爷爷奶奶见面的机会,他们完全是异世界里的陌生人。
仓本聪甚至有些羡慕中国的家庭关系,认为那种“爷爷奶奶围绕着孙子转”的生活才是血脉的维系。从前的日本社会也是由爷爷奶奶抚养孙子,对上了年纪的老年人来说,最可怕的其实是时间:“拥有了生活的余裕,能做的事情却一件也没有,这才是最不幸的事情。我们这个年代的人,年轻时拼命工作,自认为过着幸福的生活,退休之后却突然被闲置了,眼睁睁看自己一天天老化下去,仅仅只是等死而已。”
仓本聪也是高龄者中的一个,却一天闲置的生活也没过上,大约是因为他的辞典里没有“退休”这个词。去年有电视台为他制作了一期专题节目,开头便是总结陈词:“82岁,战斗中。”
“到底在战斗些什么呢?”我问。“和昨天的自己战斗。如果今天的自己没有比昨天的自己更加上升,不是很无聊吗?如果昨天的自己就这么延续到了今天,再延续到未来,不是一点都不有趣吗?”他说。“人生一定要这么激烈吗?”我又问。“我的人生就是这么激烈哦。所谓自我成长这件事,不就是战胜昨天的自己吗?”
和昨天的自己战斗着的仓本聪,82岁的一天大抵是这样的:早上4点起床写作,写到8点左右开始吃早餐,基本是咖啡和面包,休息片刻再继续工作,午饭后稍稍睡一会儿,下午3点半开始新的工作,一直持续到傍晚。他抽很多烟,也喝很多酒,纵情于烟酒,却只在创作这件事上对自己格外严格。
必须严格,因为写剧本是需要用一生磨炼的职人技。“但凡是在学校时代有点作文知识的人,其实谁都能写出一两个剧本。但如果因为心血来潮的一两部作品,就认为自己一生可以靠这个吃饭,那就大错特错了。在成为一个剧作家之前,首先要成为一个技术者,要忘记自己想成为作家这件事,转而专心磨炼技能。我也是直到临近60岁,才终于能够摊开纸,写自己想写的故事。”
时光倒流43年,回到仓本聪的39岁,彼时他已经是NHK大河剧《胜海舟》的编剧了,算是年轻有为,却因为和电视台意见不合,中途遭到工作人员集体弹劾,受挫至极,他仓皇搭上从东京飞往札幌的飞机,以一个失败者的姿态逃到了北海道。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离开过北国的土地,几十年后有人问他:为什么是北海道?他笑:“我们常说‘败北’这个词,却没有人说‘败南’,失败之后,大家总是逃往北方的。”
没人会说仓本聪是个失败者。“逃”往富良野定居后,仓本聪以富良野为背景创作了有名的“北海道三部曲”(《来自北国》、《温柔时刻》和《风之花园》)。在富良野一间咖喱店里,一位年迈的店主对我说:“那个人是富良野最有名的人了。这里从前根本是农村,因为他的到来,因为他写出了《来自北国》,观光客越来越多,才变得热闹起来。”在美瑛一家名叫“皆空窑”的陶器工坊里,我参加了一个体验项目:亲手做一个《温柔时刻》中的咖啡杯,90分钟,9000日元—在这部2005年播出的电视剧里,二宫和也饰演的男主角就在这里进行陶艺修行,如今工坊里堆满了他在剧中制作的同款杯子,网上订单络绎不绝,早已是人气商品。《温柔时刻》里“森之时计”咖啡馆和《风之花园》里的小酒吧,原本只是搭建来作为拍剧场地,没想到10多年后依然对外营业着,朝圣者络绎不绝—我去了后者。那家森林酒吧的酒单首页隆重推荐仓本聪的原创作品:一款用杰克·丹尼调制的鸡尾酒,取名为RustyPen,生锈的笔。调酒师向我解释酒吧名字的来源:“Soh's BAR,聪的酒吧。”仓本聪还是经常会来这里喝一杯,每个月两三次。
无意中让富良野从荒野变成了观光地,仓本聪本人其实颇有些懊恼。“我根本没想做这些多余的事,我只想生活在一个更加安静的地方,生活在自然和森林之中。富良野变成现在这样,真的很讨厌,真的很想逃走,但毕竟是花了40年时间才好不容易住定下来,才和这里的自然成为朋友。”事到如今再搬去别的地方,年过八旬的仓本聪也是没有余力了。
在富良野居住了40年之后,82岁的仓本聪坐在他名为“朋友”的森林中,缓缓谈起他的死:“我的生死观非常单纯,死后即归于无。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就把我扔到荒野中,让野狼、棕熊和狐狸吃掉我的肉体,再让虫类和微生物吃掉我的骨头吧,等到肉身都归于无之后,我才算是真正死了。”
来源:《人物》2017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