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戏演成领导人,老百姓为什么都看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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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的一天,年轻的苏联工程师奥列克山大·泽连斯基和自己的儿子并排坐在蒙古草原上。父亲伸手抚摸着儿子的脑袋,草原上的风轻轻拂过孩子卷曲的黑色头发,竟让两人对眼前这片与自己出生地相去万里的土地有了一丝归属感。

这可能是犹太人特有的能力。两千年来,他们从未停止过迁徙,从未结束过寄人篱下的生活,快速适应自己所在地方的风俗和政策,是犹太人进化的必然产物。

然而对于这位父亲来说,从乌克兰跑到蒙古这种地方支援生产,心里总不是滋味。虽然苏联进行了一系列民族识别工作,并设置了犹太人自治州,看上去对犹太人还挺好,但犹太人在这个国家受到的监控和排挤也是摆在明面上的。

在这里与其说是工作,倒还不如说是某种流放。

蒙古是一个很好的流放地。这里并不属于苏联境内,生产方式和民众知识水平也远不如苏联国内,还有语言上的障碍,组织从来也不用担心这些犹太人会搞串联惹出什么事端。顺便还能利用一下他们的智力资源,在蒙古领导人那里卖个人情。

奥列克山大·泽连斯基就是这样来到蒙古国第二大城市额尔登特的。这里至今仍然是蒙古国的主要铜矿业基地,俄蒙合资的“额尔登特公司”今天仍然在为蒙古国开采硬通货、赚取外汇,是蒙古人视若珍宝的摇钱树。

为了避免西方人发现这棵摇钱树,苏联人甚至还故意在地图上造假,把额尔登特的坐标搞错。这是俄罗斯式的智慧,不仅是在蒙古,在北方入海口和黑海入海口问题上,他们同样作过假,以防自己珍爱的重镇成为美国卫星和导弹控制的人质。


其实美国已经不是苏联最大的敌人。

此时的苏联,由于西方世界的长期打压和在军事、航天领域无节制的投入,民用工农业基础已经奄奄一息。整个国家的运转都建立在油气出口的基础上。即使是这样,石油工人和官员窃取能源也是绝不手软。苏联高层仍在与各地的自治共和国进行博弈,而在外界看来,这无异于一场困兽之斗。

所以从他们的老家传来的消息开始变多了。即使身在蒙古,他们也能感受到乌克兰国内正在酝酿一场巨大的风暴,而这场风暴的结局还不好预料。

终于,随着苏联中央政府逐渐软弱,泽连斯基一家收到了来自乌克兰的消息:父亲可以回国了,回到顿涅兹克参与当地的采矿工作。如果一切顺利,那么他也许还能在某所大学谋一个教员的职位,生活上比之现在可是优渥得多。

一家人满怀期待地打包行囊,坐上了回国的火车。小泽连斯基在火车开动时还探头向外张望了一下前来送行的蒙古大叔,他充满亚洲特色的大脸盘上没有什么表情,举起的手只是僵硬地停留在空气中。

对于小泽连斯基来说,这似乎是一个预兆——一个僵硬的时代终将过去,即将到来的却是无尽的未知。

2

戈尔巴乔夫很高兴能得到自主念完发言稿的机会。没有叶利钦插手,也没有台下几大寡头灼灼的目光注视。

“鉴于独立国家联合体成立后形成的局势,我停止自己作为苏联总统职务的活动。做出这一决定是出于原则性考虑。”念完这段决绝的话,戈尔巴乔夫停顿了一下,既是一种哀叹,也是如释重负。后面关于苏联各族人民命运和未来展望的话语此时看来多少有些多余。

苏联解体了。

这一年小泽连斯基才13岁,国家的巨大变化似乎没有对他们的求学造成太大的影响。他最喜欢的英语课仍然在开设,只是政治思想课本很快来了新的版本,效忠于苏维埃的内容被拿掉了,但孩子们仍然被教育要效忠于国家和人民。

现在的泽连斯基

“人民公仆”这个词看起来是那么熟悉,和苏联课本里长得一模一样。

而对于大人们来说,生活的变化并不明显。乌克兰的军官们开始贩卖军火改善生活;平头百姓依然沿着自己过往的生活轨迹平淡地过活着,说好的面包仍然是紧俏商品。你必须精通东欧式苦中作乐的技巧,让自己在新的世界活下去。

那不如打开电视看看KVH吧。

这是一档诞生于1960年代的俄罗斯综艺节目,会邀请苏联各地的大学生到电视台参加问答和节目表演,角逐年度冠军。既然是青涩的大学生团队,又是高压下的电视节目,他们总是热衷于针砭时弊,导致节目一度被审查机构封禁。

不过随着苏联解体,这档曾经说出了人民心声的节目还是复活了,依然邀请独联体各个国家的年轻人前来参加。年度冠军的奖金丰厚,不少有演艺天赋的年轻人都组队参赛,把青年人的热情尽情挥洒在舞台上。

泽连斯基一家所在的克里沃罗格也出了一支队伍,本地青年教师是这支队伍的主力。

17岁的小泽连斯基参加这支队伍原本只是抱着玩票的心态。由于他的舞蹈和音乐基础不错,团队收下了他作为青年队的替补,和其他中学生一起参与舞蹈部分的演出。

但是教师们很快发现,这个年轻人的喜剧天赋远远强于他的音乐天赋,在加入团队之后,他不仅能执行演出任务,甚至还能贡献辛辣的剧本,将过去的制度黑于无形。

所以虽然他大学期间进入了父亲所在学校的法律专业,却仍然积极参与演艺活动,甚至还成为了当地队伍的队长。

而在他的领导下,这只队伍改了一个更响亮的名字“95街区”,并从地方联赛杀入了国家级联赛,从1999年开始连续三年闯入乌克兰决赛,最终在2001年成为了乌克兰国家冠军。

泽连斯基与95街区工作室团队演出

来源:Wikipedia

在他毕业之后,从未参加过一天法律方面的工作。参加演出,不仅成为了小泽连斯基的爱好,更成为了他和团队获得收入的手段。从KVH联赛出发,他们开始在独联体国家四处巡演,收获了如潮的好评。

到了2005年,乌克兰国际电视台(Inter)邀请他们返回乌克兰专业从事节目制作,年轻的泽连斯基也成为了这家电视台的编剧和制片人,专门从事政治类节目的策划,拿下了不少奖项。他领导的团队也收获颇丰,在乌克兰国内名利双收。

一个喜剧演员的职业生涯到这里,似乎已经相当完满了。

3

因为被注射了大量二噁英而毁容的乌克兰总统尤先科坐在办公室里闷闷不乐。

他的宣传团队刚刚拿来了总统新年致辞的收视率,结果显示这场精心准备的演讲收视率不高,甚至低于综艺节目《与星共舞》——超过87%的观众收看了那个“无足轻重”的综艺节目,而对总统的新年致辞不感兴趣。

这是自乌克兰独立以来都不曾有过的咄咄怪事。

而撑起那场节目的明星,则是以策划政治喜剧出名的演员弗拉基米尔·泽连斯基。他和舞蹈演员阿伦娜的双人舞吸引了全国观众的目光,成为了那一季《与星共舞》里最闪亮的明星。

不过因为收视率导致的不愉快注定只是一个小波澜。尤先科更担心的是和他组成执政联盟的美女总理季莫申科在背地里搞的那一套。

他们组成的执政联盟本就只是一个脆弱的利益共同体,面对乌克兰国内接连不断的危机和富豪寡头的挑战,破裂只在转瞬之间。

这个喜欢把头发梳成辫子盘在脑后,做成传统乌克兰女性发型的女人,在尤先科看来,亲西方亲财阀的属性太明显了,早晚会是个卖国贼。

而对于季莫申科来说,尤先科过于民族主义的立场对乌克兰没有什么好处,迟早要搞垮这个孱弱的国家。

高层的激烈博弈正是让民众灰心的毒药。乌克兰人开始对政治失去兴趣,不再关注总统和总理之间互相揭发的丑陋嘴脸,宁可多看看喜剧,让自己在这个无聊的世界里找到一些快乐和充实。

这是弗拉基米尔·泽连斯基的机会,自从在《与星共舞》里一炮而红以后,他更积极地创作各类节目,接通告接到手软。

在乌克兰这样的国家,讽刺永远都不缺素材,需要的只是一个把高层斗争和苏联笑话完美结合的人才。

弗拉基米尔·泽连斯基就是这样一个人才。

除了接自己最熟悉的通告,弗拉基米尔·泽连斯基还开拓了一些新的领域——当然还是以讽刺为主。

2008年,他就参演了一部俄语电影《爱在大城市》,讲述了一群失去恋爱能力的成年人在爱神的诅咒下失去性能力的故事。破除魔咒的唯一方法,就是要学会找到自己的真爱。

该电影的奇特海报

这部电影一上映就得到了年轻族群的认同。现代城市生活竞争太激烈,人们在私生活上往往不怎么讲究,有滥交的,也有杜绝性生活的,过去被认为一定要与性伴生的爱已经难觅踪迹,而且越是高学历、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越是如此。

这也算是一种丑恶的社会现实,电影说出了他们的心声。

而这样的电影也为弗拉基米尔·泽连斯基树立了善于发现社会不公、抨击丑恶现象的个人形象。人们不再把这位长相憨厚的演员当成一个取笑的工具,而是折服于他的多才多艺和快语直言,多多少少地把一些对贤人的寄托投射在了他的身上。

4

亚历山大·维特科上将站在吉普车里,缓缓驶过塞瓦斯托波尔的街头。

街上成排站着的俄军战士也向他投来了敬佩的目光,他们都清楚,如果不是这位黑海舰队司令劝降了乌克兰黑海舰队,他们不会这么容易登上这座港城。俄罗斯要“光复”自己的“固有领土”,也必然要付出更多代价。

这是俄罗斯人心目中,2014年俄乌冲突最精彩的一幕。

但对于乌克兰人来说,这就是一场噩梦。他们缺席审判了这位俄罗斯海军上将,判定他犯有战争罪。尽管这对于被告本人来说没有任何损害,却多少解了民众心中的积怨。但这个国家东西两个部分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共识和平衡,经此一战彻底崩塌了。

黑海舰队军港于塞瓦斯托波尔

来源:Wikipedia

乌克兰最大的不幸,其实就在于它国弱却居于两大势均力敌的强权之间。俄罗斯和西方国家从未停止过对乌克兰的经济和文化渗透,让其东部依附于俄罗斯而存在,其西部则与西方国家过从甚密。一条第聂伯河,既是乌克兰的母亲河,也是乌克兰内部的界河。

要在这样一个国家拿捏住东西两部分的平衡,就是一场走钢丝的表演。稍稍偏向一方,就会成为另一方的口实,最终导致政权崩塌。在这样一个国家,就算做一个民粹领袖也只能讨好一半的民众,政坛上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所以当出生于东部的总统亚努科维奇突然拒绝与欧盟的谈判,并在民众的声讨中跑路俄罗斯的时候,乌克兰人并没有觉得失望;当来自西部港口敖德萨的“巧克力大王”波罗申科上台,表现出对俄罗斯的强烈敌意,并招致报复的时候,乌克兰人也没有觉得惊奇。

如果乌克兰人知道佛教的话,一定会选择皈依。

但希望还是要有的。这就是为什么弗拉基米尔·泽连斯基策划了《人民公仆》这部电视剧。

在电视剧里,他出演了一名社畜般的中学教师,愤怒地向学生抱怨乌克兰这个国家让人活得比狗都不如,因为政客们根本不在乎。

瞎说什么大实话

这也许取材于这样一个经典的苏联笑话:

苏联成功把一条太空狗发射上天,但是几小时后,这条狗就死亡了。

一个苏联人听说了这个消息,问另一个人说:“你觉得苏联和太空船有什么区别?”

另一个人摇头说不知道。

发问的人自己回答:“太空船上的狗日子已经结束了。”

5

在《人民公仆》第9集的开头,几个寡头愁眉苦脸地聚在一起,看着新总统内阁的资料。其中一个老头指着新任外交部长的照片说:“可不能把手放到这种鱼的嘴里,他们很饿,看见什么就咬什么。”

这可能是弗拉基米尔·泽连斯基自己对这部剧的评价。他在片中,把乌克兰所有可以批判的丑恶现象都咬了一遍。从前总统亚努科维奇骄奢淫逸的私人住宅,到政府和军队中臃肿的人员冗余,再到政客演出背后的寡头提线人,无一不是拿来黑的素材。

甚至连从民间提拔上来的人也信不得,因为只要他们一接触权力和预算,就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贪欲。

《人民公仆》是一部喜剧,而好喜剧的内核却总是悲剧。一个不合时宜的人物,出现在一个不合时宜的场合,因种种不适应而闹出笑话,通过把自己放在一个看上去很愚蠢的位置上让观众获得值得一笑的优越感。

泽连斯基扮演的总统瓦夏,就是一个诞生于乌克兰这个大染缸里的过于清白的人。他闹的笑话,在银幕上是个人的悲剧,投射到现实中却是所有乌克兰人的悲剧。

然而尽管泽连斯基把矛头对准了全体乌克兰人,人民却报以会心一笑。东欧人其实不讨厌自黑,环境已经如此恶劣,再没点自我取笑的精神,实在是过不下去。再说,笑话也不全是因为人性闹出来的,归根结底还是乌克兰这个狗笼子的环境太差了。

他们就这样在往复自证的循环里,看到了生活的一丝亮光。

所以当弗拉基米尔·泽连斯基在2016年注册了自己党派“人民公仆党”的时候,有不少看客是将它视为希望的。

它的负责人巴卡诺夫,同时也是那个文艺团体“95街区”的骨干。

它的总部是一间位于基辅的4平方米的办公室,不接受任何捐助,所有的竞选骨干都必须没有过政坛经验,和领袖泽连斯基一样是政治界的新手。

这不就是《人民公仆》剧集里的剧情么?一个没有任何靠山的中学教师,打烂了一切政治掣肘,把自己最熟悉的同事和学生拉上了政坛。虽然闹出了不少笑话,但他们毕竟是清廉的,是代表了人民利益的,是在推动这个国家往好的方向去的。

2017年,泽连斯基领导下的“人民公仆党”就获得了4%的支持率,随后一路上升,到了今年年初的民调,已经到了24.6%。

民调机构还是低估了一个好的银幕形象的号召力。在乌克兰大选开始之后,泽连斯基在这一轮已经获得了30%左右的选票,和现任总统波罗申科共同进入4月底举行的决胜局。

6

质疑声随之而来。有人质疑他的背后是传媒寡头的控制,有人质疑他家财万贯远不如片中那般清贫无瓜葛,也有人质疑他没有治国经验可能把乌克兰变得更加满目疮痍,更有人质疑他会不会当选之后成为一个混账政客,走上前辈们的老路。

其实泽连斯基在电视剧里就已经借着瓦西里之口回答了这些质疑了:

“是什么让一个小脸红扑扑,7斤重的乌克兰孩子,变成了100多斤的油嘴滑舌的人呢?是你,是我,我们每一个这样的成年人。

这一切从孩子出生的时候就开始了,孩子出生以后要塞红包,要给医生大大的红包,不然连孩子的面都见不着。之后我们把孩子带回家,这个时候他还是个正直的孩子。但是等他稍微记事的时候,他就会看到爸爸看着电视上那些政客,说:‘都是他们的错,都是这些白痴政客的错。’手里一边数着刚刚参加游行赚来的200块钱,而这场游行就是用来支持那些白痴政客的。

为什么要去呢?因为反正爸爸不去也有别人会去,爸爸就想了,为什么我不去赚这个钱,要让别人去赚呢?孩子就把这句话记住了,一点一点地成为了他爸爸那样的人。你觉得他还有一点良知没有丢掉吗?不,都丢掉了!

孩子的叔叔在移民局工作,婶婶在技术情报局工作,大家都要把这个孩子的生活安顿好。该怎么办?送他去上很贵的私立学校,不,是很贵很贵的私立学校。孩子中学毕业了,成绩很不错,都是优,怎么可能不是优呢?一家人去第聂伯河边上度假,大家一起吃烤肉,喝白兰地,留下满地垃圾。垃圾怎么可能会去管呢?总归会有人收拾的。

然后我们就兴高采烈地进入了大学。一家人都帮着一块做决定:大学毕业了我们去哪啊?再去第聂伯河,怎么这么脏啊?怎么到处都是垃圾?这立着牌子呢,不准乱倒垃圾!到底是谁干的?人们怎么就不知道把垃圾带走呢?

然后兴高采烈地开着作为大学毕业礼物的本田,轰鸣着开过基辅街头,没有路的基辅。这肯定会吵醒居民啊。可能是一个刚夜班回家的市民,也可能是打完两份工要养孩子的母亲。她才刚刚把孩子哄入睡呢。

而我们的主角轰鸣着驶向未来,未来并不遥远,他20到25岁就可以当上议员。这个正直的乌克兰人会成为一个,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混账。但是他的生活会很幸福。

真的,他的子女会去瑞士念书。怎么可能会待在乌克兰呢?这就是为了和那些混账划清界限啊。他也不会去第聂伯河度假了,他已经折腾过了。他会去马尔代夫,为的也是远离那些混账。在伦敦给自己买个房,为的也是远离那些混账。

离这一切都远远的,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这就是我们乌克兰人谜一样的内心啊。”

*本文内容为作者提供,不代表地球知识局立场

END

作者:顾安娜

校稿:猫斯图 / 编辑:生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