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越自卫还击战中的重机枪排排长

对越自卫还击战中的重机枪排排长

讲述者/原11军31师91团重机枪排排长李秀君

我和王贤亭指导员、姜树海排长是真正同乡、同学,而且是同一天入伍的。在重机枪连,我从战士到给养员、机枪班长、文书兼军械员、机枪排长、副指导员、指导员,几乎连里的各种职位我都干过,但我们是重机枪连,那我得先谈一下我们手里的“家伙”!

当时,我们装备的是国内兵工厂仿苏式重机枪试制,于1953年定型的53式7.62毫米重机枪(当时部队习惯以打印在枪身上的生产日期1954年为证,故常称为54式重机枪。特作说明)。其实抗美援朝时志愿军就广泛使用这种机枪了,电影《上甘岭》中就有这种机枪扫射的镜头,只不过那时的重机枪都是苏联产的。

现在这种枪早就从部队退役了,但在当时来讲,虽然比较笨重,但稳定性好、准确性高而且火力猛烈、故障少,还是很受部队欢迎的。

53式重机枪口径为7.62毫米,理论射速800发/分,打3000米时仍有杀伤力,但准确性就打折扣了,只能以密集度杀伤。1 500米左右时,准确度很高,可以讲指哪儿打哪儿。53式全重44千克,随带一个200发弹的弹匣重4.5千克。该枪一个弹药基数为2000发。无论是平时训练还是打仗时,同志们一般都打3~5发的点射,因为如果长时间发射会让枪管发红,容易出故障,而且准确性也下降。还有打仗时,如果没了子弹可不是闹着玩的!当然,有时我们也使用缴获越南的重机枪子弹,那也是当初我们支援他的,但缴获的毕竟是少数。所以战场上弟兄们都很爱惜子弹,电视电影上那些机枪狂扫的镜头是不真实的。

53式可以很方便地分解成枪身、枪架或轮式和护盾三部分。由3个人扛着走,弹药手要背护盾和4个200发的弹匣。除此之外,我们每人还要背自己的装具、行李和应急食品。平常训练或路况比较好时,重机枪和弹药是由骡子驮着,一匹驮枪,一匹驮弹,都有专用的驮架,比较方便。那些骡子都是新疆、甘肃一带的军马场培育的,每匹都很健壮,膘肥体壮的。骡子比马有力气、疾病少、比较好训练。它们可是连里的“宝贝”,部队有严格的规定,不许随便打这些“无言的战友”,严重违犯者要受处分的。它们的待遇也很高,有专职驭手(兼饲养员)。给骡子挂蹄掌(马、骡等役畜,长时间在地上行走,它们的蹄子会磨破,不能行动,必须在没受伤时,给它钉上铁制的蹄掌,这就好比我们人类要穿鞋一样),也是他们的事。有关它们的伙食,待会儿我再细讲。

这些骡子来到连队后,还要经过特殊训练,使它们不怕枪炮声、听懂卧倒、前进的口令。我从74年入伍就和它们打交道,11军撤编之前,它们还在。几十年过去了,它们早就没有了,现在有时闲着没事,我还会想起那些为保卫边疆曾经出过力流过血的“无言战友”。

李排长讲得很动情……

当了一年多的战士,我就成给养员了,这在当时可是个“美差”!也算是“准干部”。为什么领导让我干呢?因为11军扩编后,除了很少的老兵和战斗骨干之外,绝大部份新兵都来自云、贵、川这些省老少边穷的山区村寨,文化素质偏低,不少人只认自己的名字。我们那批14个新兵,只有我是高中毕业,所以连干部就挑上了我。

给养员的工作分为两大部份,第一打理全连所有人员的伙食。没打仗时,每人每天0.78元(战时多了几毛钱),每人定量是45市斤,米面搭配。每人每月3斤肉,有肉票,由我分几次领回来,当天就吃完了。每人每月1.5市斤植物油,也是分几次领取。当时的新兵在老家都是半饥半饱的,到了部队敞开肚皮一吃,每月45斤肯定不够。上级有时会拨些陈米补给,也从后方基地调些部队自产的玉米、红薯补充一下。过几个月,新兵肚子里有了“油水”,就够吃了。国庆节、建军节、春节部队会餐,连队都是杀一口猪,云南那边很少吃到鸡、鱼。会餐时也喝点酒,连干部也和战士们一样,都是吃大锅饭。

给养员的任务之二,就是给那些骡子准备“伙食”。按规定每匹骡子每天必须吃5斤蚕豆,这是精料,绝不允许缺斤短两。我去供应站领料时,要持有面额为150市斤的专用粮票才行。平时粗料都是干净没有霉变的稻草,而且要用铡刀铡碎了。战时,驭手会用镰刀割野草或放骡子到野外自己吃。骡子喝的水没有特殊要求,只要没毒就行。它们的水桶都是厚帆布可折叠的,就像电影《奇袭》里一排长到江边取水的桶一样。骡子每天还要吃一定量的盐,和我们人吃的是一样的。还有领取兽药等都是我的工作。

战前,也就是1978年10月以前,我们31师91团,每个步兵营辖2个步兵连和一个机炮连(有重机枪、82无和60迫各一个排),扩编后改为辖3个步兵连和1个重机枪连、一个炮兵连。备战时期我改任文书兼军械员。文书平常是协助连长、指导员做书面工作,最主要的是管理战士们的档案。每个战士的立功或违纪受处分都必须由我纪录在案并存档。军械员是负责领取分发全连训练作战所需武器弹药的。

大战在即,我升任了排长。当时我们一个连3个排,外加驭手班。每排3个班,一班一挺53式重机枪,6个人,3人扛枪3人背弹药。由于战区山高林密、地形复杂,而且气候多变高温多雨,环境很恶劣。骡子根本无法通行,只好由我们扛着了。一挺机枪就百来斤,一个基数的弹药也很重,一个班6名战士要全带上,还有自己的枪械、装具、行李太重了。所以,上级决定改为一个连6挺机枪,每挺机枪十几个人,这样每人的负重就少了一些。一个排2个班,我带一个班和一挺机枪,负责营部的安全和机动火力准备。

我们是79年1月14日从驻地向前线进发的。临战前的训练、备战工作及17日开始的作战情况,王贤亭指导员已经讲得很详细,我不想再重复。一句话,我本人和我指挥的重机枪班全体弟兄们,完成了营首长赋予我们的战斗任务。但下面我想重点讲一下光荣牺牲的王永志指导员。

王永志指导员是贵州遵义人,68年入伍。77年他任指导员后,到昆明陆军学院进修了一段时间后,又回到了我们连。打仗时,按照部队条例,他完全可以随营部行动(比较安全),但他从开战起就和连队在一起,协助连长指挥了大大小小多次作战,表现得很出色。

3月5日,在我们奉命回撤的路上,班绕散148高地上的敌人,却拦住了我们的部队。不拔了这个“钉子”大部队的后撤是不可能的。王贤亭指导员在接受您采访时讲得很详细,也很对,但他是从100毫米迫击炮作战使用上来谈的。而我作为首攻连队的一员,有责任也有义务把阵地上战斗情况和王指导员舍生忘死的精神,如实反映出来。以告慰他的在天之灵,和几十位牺牲的步兵战友。

当时情况确如王贤亭指导员讲的,主攻连在没有进行充分的炮火准备情况下,就发动了强攻。我步兵反复冲杀,战斗异常残酷激烈部队伤亡很大。到了晚上8点左右激战还在进行。王永志指导员带着队伍,已经攻到了离148主峰约有400米处。突然,主峰附近敌人的一挺高射机枪平射扫向我军。这时王指导员带的机枪准备向敌人扫射,压制敌火力点。但机枪班的同志们大都没跟上来,这倒不是他们怯战,而是班里的战士大部分都是新兵,没经过什么训练就上阵了。有几个老兵都是来自北方部队的,他们都是北方人初来乍到,不适应这里的地形气候,尤其148高地山高坡陡,还有连日作战行军,战士们体力已经透支,所以多人掉队了。在这危急时刻,王指导员抢过跟上来一名战士的重机枪枪身和一匣子弹,又命令陆文清班长扛上支架,在没有护盾的情况,毅然开火,与敌展开对射,压制了敌人火力。但敌人很狡猾,他们把高射机枪换了个射向,结果击中了王指导员头部,当场他就壮烈牺牲了。战后昆明军区给他追记了一等功。他的家在遵义市郊农村,很困难。他爱人来队时,只希望能吃“商品粮”(转为居民户口)。但由于种种客观条件限制,最终也没办成,当然部队也尽可能给了她最大的帮助。几十年过去了,到现在我还常常想起王永志指导员。

连长邰昌义自从2月17日战斗打响,就一直在营部和连队之间奔忙,协调机动使用调配重机枪。他年富力强军事素养很棒,尤其是在指挥重机枪方面,更是高人一头。通过前期的战斗磨练,他的战场经验更加丰富。3月7日,经过了91团大部队的猛烈进攻,敌148阵地表面之敌已被我彻底肃清,但仍有一些敌人躲在坑道和盖沟里顽抗不肯投降。上级决定用炸药炸塌坑道和盖沟,把越南鬼子埋在里面。汽车运来大量的TNT炸药,堆在山下,上级命令我们机枪班和连部的其他人员立即送炸药上山,我们马上带好防身武器,扛起50多斤一箱的烈性炸药向上送。沿途所见都是被我军击毙的敌人死尸和破枪烂炮一片狼籍。我们正跑着,突然前面一声巨响,几个打扫战场的我军战士应声倒下。邰连长抢先我们一步仔细观察,发现还有两门看似完好的敌82迫击炮支在那里。他判断刚才爆炸的是一门“诡炮”。邰连长指出:敌人在行将灭亡的最后时刻,就放置了这种“诡炮”,即把两枚迫击炮弹轻轻放在炮膛(迫击炮弹之所以能发射出去,是因为从炮口放进去的炮弹快速落到炮膛底部,弹体重加上速度,会使炮弹的引信被膛底的撞针击发,发射药点火,把炮弹打出去。如果是轻轻地放进炮弹,引信是不会被击发的)。如果不知道,贸然上前搬动,就会弄响了“诡炮”里的两发炮弹,“诡炮”威力很大,这有些像王贤亭指导员讲的“重弹”。排除“诡炮”很危险,稍有不慎,就会弄响。邰连长让我们都躲到远处,他自己勇敢上前,轻轻地倒出了两门炮里的4发炮弹,不仅没出任何危险,还缴获了完好的两门82迫击炮!

记者同志,刚才您提出让我说说自己的战斗经历。问心无愧地讲:我做出了自己应有的贡献,为战斗的胜利出了一份力,但比起那些牺牲的战友,我们活着的人,再大的功劳也是渺小的。既然您非让我讲,那我就说说在1984年骑线拔点作战,收复者阴山侧翼八里河东山右侧敌人A1号据点时的经历吧。当时,我是一营机枪连副指导员,具体任务除了指挥重机枪之外,还有就是负责一营前沿阵地的弹药供应和保卫工作。

我大部队成功收复八里河东山以后,敌人并不甘心失败,经常从被他们控制的A1号据点上,开枪开炮袭扰我们,很是讨厌。91团指决定拔掉这个“钉子”。攻击任务由2连一排执行,我们重机枪3排的3挺53式(这时又恢复了一个连9挺的编制),在八里河东山上进行火力支援。接受任务后,我和排长张金洪带领战士们经过仔细侦察之后,才选择了机枪阵地。客观地讲,阵地很不好选,为什么呢?第一,八里河东山及A1号据点附近,地形复杂植被茂盛,视野很差。敌我位置高差太大,射击仰角大约有70°,射界也很窄。但我们克服困难,构筑了机枪阵地。2连一排在副连长刘正彬的带领下趁夜暗发动了偷袭作战,但战斗刚开始,敌人就发现了,只能改为强攻。我们的重机枪发挥了很大作用,激战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彻底消灭了A1号的敌人,并牢牢控制了阵地。战后统计,我们重机枪直接击毙的敌人就有12名,在不利的地形和夜暗的条件下能做到这点是很不容易的。

在接下来的三个多月里,我们执行防御和看守弹药的任务,虽然没有大的流血牺牲,但困难还是很大的。首先就是地雷非常多,这些前沿阵地,敌我反复争夺,都埋下了大量的地雷,根本就排不干净。有时你走过的路没有雷,但一场大雨会把别处的雷“运”到这里,不小心,碰上就坏事了。不是被炸死,就是被炸得缺胳膊少腿。好在那些日子,我们连没有人触雷。当时我带领4排的战士和一个重机枪班负责守卫全营的武器和弹药,量很大,都堆放在一个体积很大,不漏雨的大岩洞里,而我们只能挤在连腰都直不起来的猫耳洞和山洞裂缝里。蚊子、蚂蟥、毒蛇、蝎子特别多,而且又湿又热,同志们都得了烂裆病、美尼尔综合症。中午一顿饭是炊事员送上来的,早、晚餐都是761压缩饼干、罐头食品,真吃烦了。喝水也是个大问题,送上来的水,一人一杯就没了。再想喝就得走四五个钟头,爬上爬下70°的陡坡到河里去背水,谁都不爱去。那时我们最盼着就是下大雨,可以痛快洗个澡。更重要的是可以用罐头盒、战备锅和所有的容器,甚至把雨衣也铺在地上的凹处用来接水!放上净水药片后,足喝一顿。

在我任重机枪连指导员期间,还从事过一件虽然没有流血牺牲,但却令我终生难忘的工作——代表参战部队慰问烈士家属。通常我们是两个干部为一组。当时的烈士并不完全都是农村兵,也有城市兵,甚至有的烈士还有“相当”的家庭背景。电影《从奴隶到将军》的原型,我军著名的将领,曾任新四军二师师长的罗炳辉将军的外甥,是昆明市人,也在作战中牺牲了。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到云南楚雄州南华县的山村,去慰问一个彝族烈士家属的情形。那个地方非常偏僻,进山都是崎岖的羊肠小路。县武装部的同志,找了两匹骡子让我们骑上,走了好几个钟头,傍晚才到了烈士家。他家太穷了,用家徒四壁来形容,毫不过分。但是烈士的阿爸,一位衣衫破旧,面容削瘦的老人什么要求都没提,只讲了这样一句话:“今天晚上村里放电影,只求领导同志能向乡亲说,我儿子打仗勇敢,不是怕死鬼!就够了!”

几十年的光景过去了,但那位极可尊敬的彝族老阿爸的话我始终铭刻在心……

李秀君排长从事的工作多,所以他讲的参战见闻也多,看了这期的口述历史,想来您会对发生在几十年前的那场保卫祖国边疆的战争有一个更加全面的认识吧。

原11军31师91团100毫米迫击炮连副指导员王贤亭老师为此次采访提供了关键的帮助,在此致以由衷的感谢!

作者:林儒生

来源:《兵器知识》2017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