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阴险的庄稼地爬到你的窗前

梁鸿:夜晚,阴险的庄稼地爬到你的窗前

“原来我非常孤独地生长,不会跟别人打交道的,但这四五年里突然发现每一个人都活生生地在你面前站着,他的动作、他的每一个表情、人与人的关系都非常清晰。”梁鸿说。

正午的阳光洒在雪野,映射出澄净的光,使整个梁庄都剔透了起来。作家梁鸿独自行走在村后的田埂上,跨过一片庄稼地时,泥泞沾上了裤腿,她回头望,感觉很好:凛冬的雪像在平原上铺开一层画卷,此刻,干净的画卷上只有一排来时的脚印。

仿佛天地间只有自己一人。

父亲的墓就在不远处,与母亲的挨着。四下宁静,空旷。不远处的大河已经结冰。

大河见证了她的孤独。

幼年时,这里是梁鸿嬉戏的场所,她常常独自一人在河里闲逛;少年时代,河道成为记忆中最恐怖的经历:那是每晚下夜自习后,从镇上回村的必经之路—入夜后,空寂的道路显得“那么漫长”,两旁是黑黝黝的、高大的白杨树,风吹来,树叶飒飒地响,“那种害怕,连后脑勺都是冰凉的”。她只有通过想象来战胜恐惧:一个白衣少年飘然而至,深情地拉过她的手,将她护送回家。

母亲患病,在床上一躺8年。像很多农村家庭一样,父亲忙于生活,时常外出办事,孩子们自顾自地生活,年幼的梁鸿并没有得到父亲的关注。父母的缺位一定程度上造成了梁鸿内向的性格。

不擅长与人交流,便只能不停地向内挖掘,梁鸿因此尤其敏感—她是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的教授,更为公众所知的身份是作家,从2010年开始她先后出版了两本非虚构作品,描摹了自己家乡梁庄(一个虚构地名之下真实的村庄)的变迁史。

1月中旬的一个下午,梁鸿对《人物》回忆起少年时代自己经常给父亲写信,“当然都没有给他了……我个人想纯粹地抒情。因为在中国,你怎么可能说我爱你,你不爱我,是吧,父亲你怎么不爱我,你怎么抛弃我或者怎么样,你不会说这种话的。”

父亲深情,照顾了母亲8年,也一肩挑起养家的重任。但其尤为倔强的性格总使他在农民中显得格格不入—他不顾失败,屡次创业,好打抱不平,常帮人打官司。在梁鸿的记忆中,家里时常聚集着一堆人商量事情,而父亲通常是领头的那一个。这样的性格更加剧了家庭的贫穷。

更令梁鸿好奇的是,在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贫穷的父亲总是穿着一件一尘不染的白衬衫。

父亲也许是孤独的,她想。

两年前,父亲的离世促使梁鸿动笔写下小说《梁光正的光》。“我一直是对那种格格不入的人感兴趣,这点可能跟我父亲是有关系的。”在新作品中,梁鸿以父亲为原型创作了人物梁光正,一个在荒凉中厮杀出热闹,在颠倒中高举长矛的形象。梁鸿给了他四个子女和一堆惹不尽的麻烦。

白衬衫是其中重要的意象,“他的白衬衫洁净整齐。梁庄的路是泥泞的,梁庄的房屋是泥瓦房,梁庄的风黄沙漫天。他的白衬衫散发着耀眼的光。他带着这道光走过去,不知道遭受了多少嘲笑和鄙夷。”

下笔前,父亲的形象就在眼前。而动笔后,父亲却越来越远。书里的梁光正越来越大。到最后,除去那件白衬衫,梁光正彻底脱离了父亲的限制,走向了完全的虚构。

靠近小说的结尾处,梁鸿用一场大胆的描写呈现了全篇中的唯一一次释放—弥留之际的梁光正短暂地失智,在众子女的眼前,他抓住情人蛮子—一位老太太的乳房,像个婴儿一样吮吸起来。

这是梁鸿的刻意设计,梁光正对病妻深情,却也有爱与性的欲望,“这些始终是被忽视的,”她只好用这样的情节试图让人们去理解,“我想展示出梁光正内在的艰难。”进而让人思考,生而为人,为什么会这样艰难。

时间回到2008年的暑假。梁鸿带着才3岁两个月的儿子乘坐卧铺前往梁庄,开启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寻乡之旅。也正是那次旅行后,她先后写出了《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在城市生活多年,她远离了家乡,却并未在北京找到归属感,那次旅程的初衷,是她迫切地想要寻找“一个精神的源头”。

那个晚上,火车一路颠簸。梁鸿随身带着一本小书《遥远的房屋》,那是美国自然文学作家亨利·贝斯顿于1920年在人迹罕至的科德角海滩居住一年后写的散文集。作者和科德角壮丽的大海、各种各样的海鸟、变幻莫测的天气、无所不在的海滩亲密相处,梁鸿喜欢这样的自然文学,“你可以感受到他目光所及之处的丰富、细致和深深的爱意。”

对于自然的情感,起源于梁鸿18岁起的两年孤独时光。那时的她刚从师范毕业,在河南穰县的村庄学校里教书。她的宿舍孤立在田间,边上只有一家农户,放了学,再不见人烟。窗外就是庄稼地,风吹麦浪,入夜后的蛙叫蝉鸣,成为她无数个夕阳与夜晚的冥想空间。

“在夜晚,阴险的庄稼地在爬到你的窗前。”

梁鸿仔细地观察,门前的白杨,它的枝桠如何变化:从棕红,到浅绿,绿,再到深绿;大雨要来了,风刮起来的声音,雨珠落下的形态,田野间,春、夏、秋、冬的模样。

每天放学,她坐在窗下写日记。

天忽然暗下来,乌云四合,整个天空是一块浓重的幕布。雨,大而发亮的圆水珠“啪啪”掉到台阶上,白的水泥地东湿一片,西湿一片……一个红色的闪电,像蛇一样痉挛着,疾疾扫过天空……麦浪翻滚,无数颗麦子在精灵灵地窃笑,如碎玉彼此碰撞,前仰后合。

最近,她将那段时间的日记整理出来,足足有6万字。那里面有一些爱情故事,还有一些对于不知道如何成为一名作家的苦恼,但更多的是“一个孤独的女孩子,在一个孤独的小学校,就一天天面对自然,一点点地观察”。 

来源:《人物》2018年第0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