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平等,在动物园
北京地铁动物园站的装饰墙是动物主题的儿童画,四号线三分钟一趟,每年为北京动物园送来600万游客。在这个松柏、银杏、国槐、榆树掩映的野生世界里,生活着400多种野生动物,对于它们,人类曾经畏惧,还未完全驯服,正在试图理解。
“瞧瞧,又添了两盏灯,可够暖和了吧。”美洲馆的两位游客轻轻敲击玻璃,试图展开与水豚的对话。15平方米的展馆里,温度25-30度,湿度不到50%,模拟水豚老家,温暖潮湿的南美。展馆里,一只水豚在树洞里—一米高的树干掏空,横躺在地就是个窝,另一只在旁边卧着,脚下是木屑—大概80公斤的木屑垫材撒在水泥地上,温暖柔软。
这几十平方米的展区,是一个互相依赖的美洲生态社会。十几根原木搭设成一个攀爬架,这些长短不一的原木排列错落有致,既不影响动物攀爬,也不影响游客参观。动物园园艺组淘汰的植物摆在栖架两侧,任其疯长。还挖了个水池子,模拟河流,拐出七八个弯,一天换一次水,保证水质清澈。
树懒会从挂在攀爬架上的竹筒里掏出食物—一根胡萝卜,一点一点送到嘴里,再顺着藤蔓俯下身,倒吊着去喝池子里的水;天气冷的时候,叶猴会杵在树懒身边睡觉,午后,蜥蜴会爬到树懒头上晒太阳,树懒吃的水果掉了,正中斑刺豚鼠下怀。在野外,树上的水果,它够不着,就等着水果掉下来。
有人评价,“你看旁边的水池子,水多干净,一天换两次,杨毅上心着呢!”
杨毅—微博上的科普达人“二宝-杨毅”,美洲馆的动物饲养员并没听见这番对话。但凡有时间,他就琢磨一个问题:怎么能让动物感觉自己生活在大自然里?
在他眼中,动物做出自然行为的瞬间,是动物最有灵气的时候。
自1997年从北京市园林学校毕业进入北京动物园,20年过去了。杨毅对自己手里养过的近60种动物,没有不上心的。
没进动物园之前,杨毅养过鸽子养过鸟,养过王八养过鱼,猫狗青蛙都养过,鸟市鱼市没少逛。他说,“就是喜欢跟动物呆在一起,养动物是梦寐以求想做的事儿。”
到北京动物园之后,同学里数他待的园区最多:猴山、猩猩馆、金丝猴馆、熊猫馆、小型哺乳动物区,2011年又到了美洲馆区,一待就是7年。
“被杨毅照顾的动物,命都特别好。”自费走遍国内动物园拍摄动物的摄影师李健这样评价杨毅的工作:怎么个好法?动物园的动物过得好不好,能否繁育是一个重要指标。
2012年农历除夕,来自南美的食蚁兽美美生了宝宝,为了观察小食蚁兽的情况,杨毅和同事一夜没回去。为了不影响美美带孩子,杨毅蹲在零下15度的室外,隔着玻璃进行观察记录:20点10分,小食蚁兽钻到美美的怀里吃上了母乳;20点15分,小食蚁兽进食完毕一头扎到美美的怀里睡着了……降生在万家灯火的节日里,这只小食蚁兽的名字就叫“除夕”。
饲养狞猫是一次更大的挑战。这种动物胆小谨慎,在繁殖期间,稍感不安,便会有遗弃或吃掉幼仔的行为。2009年,杨毅成为了一对狞猫夫妇的主管饲养员,此时,国内的狞猫人工繁育还没有成功的先例。为了让这对狞猫顺利繁育,杨毅开始对它们进行动物行为训练,消除对他的害怕和抗拒。杨毅先是把自己的旧衣服、旧雨鞋放在狞猫经常活动的区域,一个是要狞猫熟悉他的气味,再一个,狞猫叼着衣服鞋子玩,也增加了生活乐趣。
之后是进行接触训练,刚开始,杨毅都是隔着笼网喂,边喂边轻声和它们聊天。两个月后,杨毅打开笼舍,进入狞猫的领地,准备喂食。蹲下的一刻,在杨毅的回忆中,“我甚至感觉到,自己的呼吸都放慢。”
但狞猫夫妇的反应让他记忆深刻—“没有惊恐的眼神、没有后折的‘飞机耳’,没有张牙舞爪,更没有对我发起攻击。公狞猫威风凛凛坐在树墩上,而眼神中透着温柔注视着我。母狞猫慢慢地走到我面前,轻轻地闻着我的手背,它蹭着我的裤腿躺了下来,嘴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为了让狞猫安心生产,把孩子养大,必须营造安静的环境。杨毅自作主张买了油漆,把展厅玻璃刷上了。游客看不到,就没人敲玻璃,没人开闪光灯了。接着,杨毅又把后台洗衣房的插座给封了,狞猫生产期间,谁也别用洗衣机,必须保持安静。
就这样,到了2009年6月,小狞猫顺利诞生,像一个小毛团一样,缩在母狞猫身旁。杨毅走近,母狞猫主动将狞猫宝宝叼起来,放在他的身旁。
小狞猫慢慢长大,杨毅带它们在展厅外晒太阳,看着这一家子玩耍的样子,他突然感受到:这可能就是“众生平等”。
曾经采访过杨毅的一位记者回忆:两人见面,杨毅的第一句话很不友好:“你戴象牙手串。”
采访持续了一周,这位记者把手串摘下,再也没有戴过,并且跟杨毅约好:明年,要来北京动物园做志愿者。
初进动物园时,杨毅对待动物,“就像自己的宠物一样惯着,不拿它们当公家的东西,那简直就是溺爱。”
当时,尽管猴子会自己剥皮,但给猴子喂香蕉,杨毅也坚持自己剥皮,再切小块,就差给它扎个牙签了。养熊猫,饲料来了他得先挑,最好的竹子,最红的苹果都是自己的熊猫吃,惯得熊猫最后吃竹子都得让人哄着,一口熊猫饼干,再一口竹子。别的饲养员差点和他生气。
就在杨毅日复一日为猴子剥香蕉皮,早上5点起床给熊猫搜集好竹子时,一头黑猩猩的命运,让他开始反思,溺爱动物的饲养员,会不会反而不合格?
这头北京动物园里的黑猩猩被饲养员当成了自家孩子,穿小孩衣裳,用尿不湿,嘬奶瓶,坐在小板凳上,饲养员拿着米粉一口一口把它喂大,“跟人特别亲近,甚至忘记自己是头黑猩猩了。”长大了以后,它被放回猩猩馆,别的大猩猩一吼,它吓得直接大小便失禁。
人工孕育的动物,都面临这样的问题,如果和人的关系太过亲密,很难再回归群体。
同时,杨毅浏览国外网站,看到了“丰容”的概念:“在圈养条件下,丰富野生动物生活情趣,满足动物生理心理需求,促进动物展示更多自然行为。”他觉得这是好事儿。传统的动物展出方式为求管理方便,大多只考虑食性、分类等,却没有考虑到动物福利的提升。“它们进来了,就等于判了无期徒刑。咱们得为它们的福利考虑。”
养长颈鹿,平时饲料槽都挂在高处,但长颈鹿在野外,想吃低矮的东西或者喝水,都得低头。杨毅把它爱吃的苹果扔地上,长颈鹿不得不低头去吃,不仅能展示自然行为,还能锻炼肩部肌肉。
养猴,杨毅在水泥地上铺些树叶,让它们睡舒服点;扔个毛绒玩具,让它们叼着玩,增加生活趣味;放个纸箱子,把吃的东西扔里面,把食物放在不易发觉的地方,让动物自己觅食,这是杨毅食物丰容的方式之一;再搭个栖架,15平方米的地方变成了15立方米,猴子的生存空间大了不少。
2011年,杨毅接到一只从美洲来的二趾树懒,自然史读得再熟,具体到这只动物,怎么养好,杨毅心里没谱。自己花钱,去了好几趟新加坡动物园,就为学习树懒展区的设计。他带一个温度计、一个湿度计,测出来树懒馆内湿度标准不能低于40%,温度不能低于22度。从北京带熊猫玩偶,送给新加坡的同行,向他们讨教树懒喂食的注意事项,再结合资料,最后确定方案:纯素,同时考虑膳食纤维和粗纤维。
在确定了这只树懒的各种圈养标准后,杨毅开始琢磨为它找几个小伙伴。杨毅开始翻资料,看图鉴,上国外自然网站……能够与二趾树懒一起混养的动物,必须尊重自然史,排除食物链关系,生活的光线、温湿度要求一致,食物为同一类别。美洲牛蛙、班次豚鼠和美洲叶猴先后被杨毅要来,一并养在树懒馆。为此,杨毅成为北京动物园唯一一个要动物养的饲养员。
常年跟动物接触,杨毅没少挨咬,撸起袖子,随便一数,右臂就有7处伤疤。“凶手”品种众多。最重的那次,是和一头小象玩,杨毅拿吃的逗小象,小象拿鼻子逗他,结果杨毅直接“飞出去五米远”,胳膊都抬不起来,上医院一看,右锁骨骨裂,足足养了半年。
母亲担惊受怕,但杨毅不以为意,“我自己是养动物的,身上有动物咬的伤疤,那就是勋章。”
作者:王艳
来源:《人物》2018年第0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