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安寺老色狼,与111名受害者

静安寺老色狼,与111名受害者

不要说喊出来,就算是看回去,对于某些女性来说,都需要勇气的。

那种事情每次发生,她都会感到恐惧。不止恐惧,她甚至害怕暴露她的恐惧。她不会任由猥琐的事情发生,会默默地躲开,但直至最终,这个网名为“非鱼”的女孩选择闭上嘴巴。她压根不敢看回去。所以在过往数次公交车上发生的性骚扰经历里,她从不知道对方长了一张什么样的脸。

从中学时起,“非鱼”就感到了那条沉默的螺旋。在她上学那条公交路线上,总会遇到同一个老人,故意用裆部去触碰座位上年轻女性的手臂。他显然是个惯犯,她至少撞见过他4次,自己也曾是受害者。无一例外,女孩们没有出声。

又有色狼了。拥挤的地铁7号线上,“非鱼”感到了那只在她胸前蹭的“咸猪手”。她用电脑挡开,那手移到侧面,每次刹车都会借力蹭一把。旁边一个年长女性感到情况不对,示意她站过去。

与以往一样,“非鱼”还是感到害怕,也没想追究。但稍稍不同的是,这个大学刚刚毕业一年、自认为胆怯自卑的女孩想,“还是应该看一看以防以后碰到”。下车前,她鼓起勇气,看了那人一眼。“天啊,也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要做这样的事情?”

3个星期后,“非鱼”在一篇名为《上海静安寺,我两年内被一个老色狼猥亵三次》的刷屏朋友圈的文章里再次看到了那张脸。

“所以我记得是他。”她对《人物》说。那个老人眼袋巨大,有着明显辨识度。

网名“EllenZhang”的19岁女孩也向《人物》讲述了去年10月底在地铁7号线上,被上述老人骚扰未遂的经历。被同行友人挡开后,“那个老头子的眼睛还是会时不时盯过来”。

她们都提到了那篇网文,那是一篇仅仅存在了四十几个小时的文章。

过程并不复杂,却有着极强的戏剧性:从2013年8月到2015年7月,在静安寺相距不到300米的三个地方,徐雅露被同一个老人以袭胸、摸下体的方式猥亵3次,每一次都抓了现行并报警。第三次被猥亵时,一个路过的女孩称自己也被此人摸过,一同将其扭送派出所。性骚扰者的太太赶来后,说管不了他。

靠着“那件事在脑中清晰的记忆”与义愤,文章3个小时就写完了,一气呵成。用一种幽默笔调,徐雅露从主观角度讲述了这个荒诞又无奈的故事。她将文章发布在自己的微信公号“巴西徐老师”上。一年前从上海搬到巴西居住后,她创立了这个号,讲述异域生活,每篇文章阅读量一两千。这并不是她首次就此事发声,事发后她曾写于微博,但几乎没有任何反响。出乎她意料之外,2017年11月底发布的这篇主题迥异的文章引发了巨大震荡,在两天后被删除时,阅读量达到119万次。

这一切的发生,暗合着另一条叙事的时间线。在2017年10月,好莱坞制片人哈维·韦恩斯坦的性丑闻爆出,多位女性对他发出指控。此后,这引发了西方社会女性在社交网络上分享自己遭受性骚扰、性侵经历的“metoo”运动。12月初,《时代》杂志选择其中的5位“打破沉默者”(silencebreaker)为年度人物。

徐雅露的两位巴西籍前同事也参与到“metoo”运动里。两位均已是中年女性,在facebook贴出她们少女时期被强奸的事件。徐雅露看到时深感震惊,一个相对遥远的新闻事件,就这样让她有了直观感受,“因为我在巴西也就认识那么几个人”。她回忆,那一瞬间,她想到了几年前的那个性骚扰者。她决定重述事件,也是从他人行动中得到激励。

在中国像徐雅露这般绝不姑息、死磕到底的人也许并不多见。她承认她是个直截了当的人,以至于在世俗标准中显得情商略低。曾经一次出游中她看到有人插队,上前厉声纠正,当那人想换个地方再试,她也一路跟上阻止,逼得那人回到队尾。

与许多“metoo”运动的参与者不同,她能够这样说出来,并不是因为事件性质严重,某种角度看,恰恰因其轻微。连续3次的当众猥亵纵然恶劣,也终究比强奸更易说出口。“他第一次摸我的时候,我已经过了25岁嘛,我觉得我的整个世界观、人生观已经形成了,我倒没有什么羞耻或者说很难过的感觉,我就是极度的愤怒。”徐雅露对《人物》说,如果换成更年轻时的自己,可能会留下心理阴影。

徐雅露猜想那人在静安寺一带经常犯事。就在事发后,她还曾在路上数次遇见过他。有次他提着一袋生活垃圾去倒,她感到他认出她时,眼里充满恨意。发出文章,是对周边所有人的提醒。性骚扰者的照片当初是在派出所拍下的,徐雅露公开时压根没考虑他的肖像权。

事后看来,恰恰是这张照片起了关键作用:一个提醒,最终演变成一场群情激愤的指认。在她收到的9000条网络留言中,有111个人报称遭遇此人的猥亵。侵害一直在发生。

在后来发布的另一篇文章里,徐雅露将这些留言截图全部展出。即便排除一些无法验证的疑似玩笑的回应—比如有男性自称也曾是受害者,大量有时间、地点与细节的指认存在,显示那位性骚扰者多年来并未受到严格控制。高龄病患者并不天然豁免于治安处罚,但在徐雅露的3次遭遇里,派出所的回应均是“太老了,抓不了”,处理方法是让居委会批评教育。

2017年12月11日,《人物》记者在静安寺地区进行寻访。报道的驱动力并不是一篇信源单一的网络文章,而是一场空前的联合:经徐雅露牵头,16名受害者组建了微信群,“EllenZhang”和“非鱼”均在其中,她们先前已接受《人物》采访。她们的彼此印证,增强了陈述的说服力与新闻性。

性骚扰者确有其人。一个清洁女工说,在北京西路上经常见到他。因其摇摇晃晃的小碎步走路姿势—据信是因为脑梗后遗症,他很难让人忽视。胶州路183号的皮包店店主是徐雅露第二次被猥亵时的见证者,她见过好几次该老年男子在街上骚扰女性,就连她自己也曾被拍过大腿。与该男子住在同一幢楼的邻居说他常去公园跳舞,因为行为不检,那边人不让他去了。他说那人犯事后,派出所会给居委会打电话,再由居委会出面把人领回。

居委会、静安寺派出所以及静安公安分局均拒绝了《人物》的采访。记者采访的同一天,静安公安分局通过微博发布公告,“已查涉事老年男子胡某于2017年2月因脑梗复发后失去生活自理能力,在医院继续接受治疗并由专人看护。”公告表示,警方对于猥亵他人的违法行为,“始终采取零容忍”。

胡某是一个无法控制自己行为的病人吗?一个邻居认为可能是,有人见过他在楼道里小便。另一个邻居则说他“精明得很”,他曾偷别人邮箱里的报纸去卖废品,被当场发现。废品回收的老太太和他打过几次交道,说他和他太太看起来都是正常人。

在那趟并无实质收获的探访之旅结束前,一个关键人物出现了。

一开始,在胡某家楼下遇到的那个女孩说并不认识他。在试探记者几个问题后,她似乎有了一点安全感。“你采访我吧,我住他家隔壁。”她说。

可怕的记忆从她17岁时开始,那是三四年前,她家搬到这里。他会敲她家的铁门,躲在门口。他会在未设监控的电梯里问,能不能掀开她的裙子。并没有一次真正的性侵犯发生,但他每一次凑近,都会让这个网名“馨馨”的女孩感到恐惧。更为诡异的是,他会站在他家窗前,透过她家窗户直直地看她。为躲避偷窥,她的睡房装了3层窗帘,从不拉开,客厅也装上厚厚的窗帘。她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次出门,先从猫眼张望。

2年前她出国留学,暂时远离了这一切,最近几个月才回来,她意识到,噩梦还是没有结束。他还在,他的怪异行为还在继续。“我昨天还跟我妈吵起来了,我就说这窗帘,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永远没有光,这也很痛苦。”这些年来,无论报警还是向居委会投诉,都没有显著效果。

忍受与逃避,是她一家选择的处理方法。他们不再求助于外界。

即便对于《人物》的电话采访,“馨馨”母亲采取的也是息事宁人的态度。她迅速结束了追问,在电话转交“馨馨”后,她用上海话对女儿说:“不要和记者说这么多。”

采访结束当晚,“馨馨”发来信息:“其实这个事真的不是摸一下没少块肉的事,身心都有伤害。甚至看到上了年纪的男士就害怕。很久了,都是这个样子。”

她配上一个流泪的表情:“我觉得其他女生还是比我幸运些的,毕竟别人那是偶遇,我是日常。”

不得不承认的现实是,受侵害的女性在说出自己的遭遇时,很多时候得不到正面反馈。在刚开始发现被隔窗注视时,“馨馨”向父母谈及,招致的是一顿大骂,“老人孤独嘛。邻居之间招招手,那不挺正常的嘛。”

“EllenZhang”这些年来遇到过多次性骚扰,但只对父母讲过一次。当时她还是一名高中生。父母对她的态度是责怪:“谁让你自己不看好自己的?别人在你后面你都没有发现吗?”那是她第一次被性骚扰,也是她最后一次对父母讲起。“他们第一个责怪的是我,而不是骚扰的那个人,”她说,“我再也不会讲了。”

与“Metoo”运动中女性打破沉默后得社会广泛声援的故事走向不同,在徐雅露文章发布后,并不是所有声音都站在她这一方。一种典型观点是,“只不过是摸一下”,“人家是老人,得饶人处且饶人”。事实上,她对这种表态并不陌生。被胡某猥亵时,围观群众的说辞是一样的。

一些人劝喻徐雅露应该自我检讨。还有人,审视她的姿态和表达方式,甚至诛心地认为她是自我炒作。性别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一道分水岭,从头像和ID来看,讥讽与恶言相加者几乎都是男性。这类评论无疑加深了女性的困境。

每一个留言都代表着来自真实世界的一个想法,这些留言者在真实世界里有着交集。一个读者告诉徐雅露,她发现一则“直男癌”言论来自她的大学男同学,“没有想到他居然是这样的人”,她把他拉进黑名单。有人评论徐雅露居心不良,但很快有旁人认出了这个留言者,这位宽宏大量的主张者,其实是银行频繁投诉的常客。

“非鱼”说,那些“直男癌”留言令她气得发抖。这也直接地促使她决定与徐雅露取得联系,从而加入受害者微信群。在那里,她找到了前所未有的共鸣,某种程度而言,这种共鸣与骚扰者本人没有关系。她也是借着这次机会,“终于可以跟周围的朋友大大方方讲这件事。”此前,就算对闺蜜,她也没好意思讲出来。

即便亲人之间,关于女性权益的讨论也似乎难以启齿。徐雅露的很多亲戚都订阅了她的微信公号,经常会有打赏或留言,但对于“静安寺老色狼”的一系列文章,大家的反应只有沉默。

“EllenZhang”在接受记者采访后,将此事告知了母亲。“我妈就哦,是吧。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她对《人物》回忆。

在徐雅露主导的这场讨论中,有一个环节,她一直很小心谨慎地处理。她不愿将压力导向公共机构。不可避免的,她做过一些最坏情况的设想。经历几次删帖后,她的恐惧加剧了。她感到荒谬,却不能停止脑中的想法。但她从未后悔的是,将故事大声说出来。她同意《人物》使用她的真名。

让女孩们感到宽慰的是,“坏人”得到了惩罚。虽然没有确认的公开消息,但有接近当事人的信源透露,文章发布几天后,胡某被上门的警察带走了。至少接下来的几周,他消失了。

“非鱼”感到,改变也在自己身上发生。“下次如果再碰到这样的事情,不要像我以前那样,就默默地离开,一定要指责,一定要勇敢一点站出来。”

作者:谢梦遥
      来源:《人物》2018年第0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