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清“ 不惑 ”

海清“不惑”

海清女士40岁了。

在这个“不惑”的年纪,她也的确想明白了一些事儿。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被“国民媳妇”这个标签困住,总是想证明自己还有空间和另一面。宣传团队也一直在控制关于“国民媳妇”的舆论传播,每次媒体采访都要叮嘱记者可不可以不要再提这个称呼,“太老了”。但较了几年劲,海清也想明白了,“你叫我钢筋混凝土演员也行,你叫我什么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就是我自己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演员。”

她一直没想成为一个“漂亮”的演员。上大学时,她是出了名的不在意形象,“也没想着要捯饬自己。同样的你要花精力的话,我会看片,找一帮人喝着啤酒聊戏,你让我去买衣服,我就觉得浪费时间了。”《双面胶》定角色前,导演滕华涛说就要个能吵、能记、长得不太漂亮的,海清觉得跟自己很match啊,“他说不要特别漂亮的,我见他都不敢化妆。”她还是少见的不用反光板的女演员,“我有板子不会演戏,老叫他们撤走,因为那个是障碍,我直接这么摸你都不行。”

曾经因为没钱买房子、没法把孩子接过来同住,海清“高速运转”了一段时间,但在那之后,她一直让自己尽量保持低产,电影《红海行动》上映前半年,海清在媒体上曝光的动态信息屈指可数。一档演员真人秀让“演技”成了全民谈论的热点,海清看了节目,很佩服敢去参加的演员,但表示这并不适合自己,因为“速度太快了”。

科班出身的海清信奉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体验派表演方式,说自己比较老派。她喜欢去观察别人,到法院去听案子,看诉讼方和被告方他们现场的反应,律师的陈述,法官的判断等。“因为表演就是人演人,所以你最后了解的是人。”

尽管不惑,但她也有自己说不清的命题。在春节期间口碑和票房逆袭的电影《红海行动》中,海清再一次扮演了一位记者,但作为演员面对记者时,她却有一个永远也答不出来的问题—你在片场有什么值得讲述的有意义的故事、你是怎么塑造角色的,“这对我来说太难了,我不会说,这是我的死穴,我就这么塑造(笑)。”

我正好赶上了家庭伦理戏当道的那段时间。第一部应该是《新结婚时代》吧,刘若英和郭晓冬演的那个开始,《金婚》、《媳妇的美好时代》、《双面胶》、《蜗居》……一系列的这种戏就突然出现了,市场的需求特别高。就算我不接,别人也会接,我不是这个“国民媳妇”,王清、张清也会成为“国民媳妇”。

我当时拿《双面胶》这个角色的时候,充满了波折。黄老师推荐的我,等了很久没有消息,我就给黄老师打电话了,我说黄老师,怎么说啊,到底还用不用我呀?黄老师说现在卡在电视台,觉着你没有收视保证,有点担心,除非把成本降下来。我很忐忑嘛,黄老师说你这样吧,因为真不能保证最后用,如果有好戏你就上别的戏吧。我当时真有好戏,但是没有像《双面胶》这样让我一见钟情的。我看到它的第一段描写,我到现在都记得,“胡丽娟,一笑,咧着牙龈,一嘴四环素牙”,我就觉得是我啊。

我从8月份等到12月份,中间不敢拍别的戏,哪怕一个短活儿,20天、半个月我都不敢接,我害怕万一我这边一接,人家那边用我了,那我会后悔死的,我真是破釜沉舟,直到它开机。他要用我,我一定好好演,他要不用我,那我也尽力了,我不会到时候怪自己没有给自己机会。

煎熬,到11月份的时候,滕华涛说要见我,我都不知道该在他面前怎么表现了,我说妈呀,我可不能搞砸了。当时恨不得见他一面就把胡丽娟从头到尾的戏都演一遍。结果他见完我有点不满意,说你有点胖,不太像小白领。我这回去减肥啊,还好,导演没有变心(笑)。

其实,婆媳的戏我就接了《双面胶》和《媳妇的美好时代》,它的传播力度太广,真不赖我(笑)。我每一个戏的角色职业属性都非常强,《媳妇的美好时代》是一个护士,《双面胶》是一个杂志社的编辑,《王贵与安娜》是工厂的工人,《蜗居》是office的,中下层的一个蓝领,但是观众可能需要一个更好识别的点,就用了一个“国民媳妇”。

我有一次进公司,好多剪报上面写着“国民媳妇”,我第一眼看的时候没觉着是我,我就仔细看,我说哎,是我吗?我是国民媳妇?啊,对啊,说这个词儿很时髦的,韩国那边用,好几家都这么叫。我觉得这个当时应该不是营销,团队还没这么有远见。最早叫我“媳妇儿专业户”,好像一夜之间大家都在叫国民国民,是什么国民婆婆、国民大叔。

我真的是第一个被叫“国民”的人,当时很开心啊,我说呀,这个称号很好哎(笑),好酷啊。时间长了以后,哎呀,怎么又是这个,我不是啊。人总是想证明自己还有空间和另一面,就是这个欲望让我跟“国民媳妇”相冲突。

后来拍《蜗居》时,我其实不太想演,但滕华涛说如果能找着别人,一定不找你,我知道你不喜欢,但是这个戏需要郭海萍撑住阵脚,否则贪官、小三全部就倒了。我就怕这么说,一说我血都凝固了,好,就这样吧(笑)。这戏这么火,真是没有想到。

(以前)会在乎别人喜不喜欢,你演戏不仅仅是为自己嘛,总得有共鸣、有交流,但是后来我就觉得喜欢、好、坏、赞美对于我来说是浅层意义上的东西。一切的问题不在于外界给你什么样的称呼,最重要的是我自己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演员。

如果没有赞美,没有好坏、掌声与唾沫,你还会干这个事吗?我想想,如果真的没有人看,只要有人拍我还演。在这几年的这种矛盾中,我也找到了一个对自己的认知,哦,我演戏不是为了证明我能,是因为我喜欢,我喜欢和我能之间是不一样的。

我喜欢做这个事情,我可能演不好这个角色,但它不会影响我,不会让我放弃,只会让我去寻找为什么我不能。如果这个是客观存在的,因为我的外形这些东西不能,那我就对自己有了更深的了解;如果因为我的认知力与理解力,对角色的这种洞察力、掌握力达不到,那我就去练,练到有一天我能。

大学刚毕业那段时间没有戏拍,我也焦虑过。倒不是说生存和温饱的问题,是有一种更高尚的焦虑,觉得自己在山上练了这么多武艺,怎么没有人出来让我打一两场呢?擂台在哪儿呢(笑)?特别想要找机会展现自己的本事。

那时候年轻嘛,每次让我去试戏,都是满怀着热情,宇宙开始爆发,“啪”一页纸的台词就上来演了,那个肾上腺素提得太快了,很刺激啊,就这一场戏,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了。好几次真的是别人原来都定了,但是试完了以后我就拿到了,所以在拍的时候加倍珍惜。别人不太能理解,说你本身条件很好,电影学院出来的,你怎么还会这样?

我觉得那其实是一种单纯。单纯的因为戏,单纯地喜欢。现在我会把我分内的努力做到,那种要证明自己能与不能的愿望越来越低。

演员这个职业吸引我的地方在于不可复制。这个戏我演一个战地记者,下一个比如说我演女法医,你没有办法用对战地记者的这套理解用在法医上面,又得重新开始。这个法医是什么样的性格,她跟人说话是温柔的吗,她切牛肉的时候是冷酷的吗……你到角色的这个过程就是表演,很享受。

之前接黄磊老师的《深夜食堂》,我演一个将近60岁的大妈,我说黄老师,你确定吗?你让我演,我这么漂亮,why?他说你来吧,别啰嗦了,找不着别人了,你快过来帮忙。

那个戏对我帮助非常大,我真没有想过我可以演一个阿尔茨海默症患者,因为我之前对这个病不了解。别看那戏我只拍了一个星期,出来就两集,我做了大量的准备,什么原因,她最初的反应,她对这个地点突然的不认知,时间的不认知,到人物关系这种不认知……其实那是耗我心血非常多的一个角色。最后呈现出来,哎呀,可以啊,对自己来说是一个最大的褒奖,很多人看完以后他会说,能让他们想到自己有这种病的亲人。

这次《红海行动》,我在接这戏的时候,只知道演个战地记者。接这戏太快了,一个星期内就飞到了,很多案头都没有办法准备,你不知道这个女的经历了什么要这么跟恐怖组织干到底,没有钱、没有后援、没有人脉、没有枪械,我说她是一个四无人员,但几次把自己置入到险境,她都还要做这个事情,我想不通啊。

我特别敬佩两个职业,一个是军人,一个是战地记者。两种都是置自己的生命于险境的,为了他人的生命和国家的安危。我父亲当兵,军人身上的这种使命感、责任感对我来说都有很强的吸引力。

后来导演见了我,跟我讲了这个故事,她的丈夫和孩子在之前的伦敦恐怖袭击中丧生了,我才明白。但是,从明白到了解,到掌握还是有一个距离,她的背景,她所经历的事情,和她在这个故事里面的任务,我觉得离我真远(笑)。

我就让司机带我到当地的小街小巷,看到一家很破旧的小旅馆,我觉得是和角色的各方面都合适的一个环境。那里面各色各样的人,做买卖的、旅游的、学生、小混混……晚上听见“乒乓”闹,“啊”小孩哭,白天看见一个女的,大屁股、大箱子“哈哈”就从你眼前过去,骂骂咧咧的,还有两个人说话小声的,就觉得这是两个特务吧。我要把自己置于那样的境地,才可能离她近一些。跟来旅行的人聊天,跟背包客聊天,跟做生意的聊天,待了一个半月,我心里就踏实了。

我从开始当演员接戏就比较少,那时候拍像《玉观音》,一部戏是20集,一个半月到两个月,如果高产的演员,一年可以拍5部戏至少。我那时候就一年一部到两部,因为一个戏下来,我总得休息休息吧,从精神上面到生活上面。

你说是孕育土壤也好,吸收养分也好,但是总得有一个转换,老运转它就会有高强度的损耗,到后面就会觉得自己的阅历啊各方面都被榨干了,这不是一个好事儿。我一直秉持着慢产的宗旨,但如果这两年戏特别好,特别多的来找我,我也会加速一些,后面我也会刻意的放一放。

当时接《媳妇的美好时代》,因为我没钱买房子。我说这是一个好剧本,但是我不想接,因为偏家庭伦理,我演了三部都是生活戏没有红。制片方诱惑我,说海清,你还没买房子呢,你把这钱挣了,就去买房子。我说也对啊,反正拍的时间也挺短的。我得把孩子接来,如果不买房,我爸妈就不让我把孩子接过来。我咬咬牙,为了房子我也得接。

从《媳妇的美好时代》以后,突然进入到一个高速运转,那段时间工作太多了,我一两个月都见不着我家孩子。整个人非常的分裂,每天我都不知道明天要干什么,是拍广告还是拍杂志,还是要活动,还是去拍戏。大概持续了一年多,我是一个急刹车,我觉得我不能这样,到2011年年底以后,我就彻底停,我说我不再接新的工作,把手上工作完成。

前年的时候,我只接了一个《麻烦家族》,还有《深夜食堂》,也是帮黄老师客串,因为我刚刚成立自己的工作室,这个工作上面投入的精力比较多。2017年过完年以后就接了《红海行动》,7月份才杀青,暑假又陪孩子一过,本来下半年是要拍《小别离2》的,但是延到今年下半年。当时觉得没有特别好的剧本,我干脆就空着了。

入行的时候我就知道,起落是客观规律,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你就在你合适的时候,珍惜你自己所碰到的角色,去好好创作,有戏的时候就好好拍戏,没有戏拍的时候就好好享受生活。

前两天,我看了一期《演员的诞生》,舞台是非常神圣的,我很佩服敢到这个舞台上的演员,这么短的时间有这么多的困难—有你对作品的不了解,对人物的不了解,整个对事件大环境的不了解……你要在这个舞台上把你最好的一面展现出来,挺难的。

我属于那种比较慢的人。我以前拍《玉观音》的时候,提前10个月就拿剧本了,拍《双面胶》提前4个多月拿到,只有准备好了才会去做。现在有这样的事儿吗?现在是开机了,还没有完整剧本,大部分是这样,没有主创这么反复的推敲。

我不敢把自己放到这么短速度的一个舞台上,我也不太想在这个舞台上证明自己会演戏。我可能比较老派,我怕时间这么短,我会对自己有遗憾。我可能不在台词上准备得特别完善,但在这个人物上面我是一定要尽量解决所有的问号,把角色想得越仔细,演的时候才能给观众传达的信息越清晰。

我老觉得人生就像打升级的游戏一样,总有一个终极目标。我从7岁开始希望做演员,中间也会有游离,也会跳舞,也会生孩子,也会想过放弃,但是有一个东西一直在潜意识里面,在你做决定的时候“蹭”跳出来,就是都很想知道表演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经常会形容表演实际上是推开一扇门,你看到那个房间是什么样的。很多人都推开了,看到了,有的人只到门口,有的人在路上就离开了。我就很想推开那扇门,用一个个角色去看,去真的明白表演是怎么回事。

作者:巴芮
      来源:《人物》2018年第0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