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张伟×周振霞:一直敏感的儿子和始终放松的妈妈

大张伟×周振霞一直敏感的儿子和始终放松的妈妈

关系:儿子&母亲

人物:大张伟,歌手、主持人。

周振霞,大张伟母亲。

口述=大张伟和周振霞

大张伟:

录《三个院子》时,我一直问我妈,问了得有四五十遍吧:你到底还有什么想干的?趁这机会,花别人钱赶紧干咱自个儿的事儿啊(笑)。她老是客气,说不用,都挺好的。我说没有什么挺好的,你现在已经不是你了,你就是张曼玉啊,想干吗就干吗。

她最大的梦想,我帮她完成不了,她想当兵,因为我姥爷是军人,身上还有枪眼儿。上人家军队里头,这事儿也不好联系啊,后来节目里我带她去打了回CS,我特别讨厌那个,但她想穿军装或迷彩服,我说穿迷彩服咱们能行。

她现在最大的生活喜悦就是出去玩儿,我问她最想去哪儿,她说巴黎。这期间我爸身体不好,已经住院了,她还得照顾我爸。我就觉得,这一年半载去不了巴黎的话,那我在节目里弄一个“巴黎之夜”呗,用彩灯搭巴黎铁塔上,还找了法国厨子来给她做饭。

我妈每回一说到“巴黎之夜”,就先叹口气:太好了。这事儿吧,之前我就想做,但一直拿捏不好,因为更像情侣之间干的事儿,有点腻乎。可偶尔给我爱的人做点儿恶心到家的事儿,我觉得是最甜蜜、最闪光的回忆。这也是我妈这样的中老年人生活的力量,她后来好几天活得精气神可好了(笑),感觉一下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录节目时,怎么能让我妈觉得我特别在乎她,我就怎么去做,是非常急功近利的表达。有40%的原因,真的是因为占便宜,太方便了,我想干吗干吗,总有人帮我联系。还有就是,我很想跟我妈去逛商场、菜市场,把这些事儿全给干了,平时真没那么方便。

我以前特别烦表达(爱),明明心里很喜欢,也不主动示好,属于别人不动我不动,别人只要往前一步我往前十步,就这么个路子。之前我还拍过一个视频,问我妈,我是不是从来没说过“我爱你”啊,我妈说,对。我说那我就放心了,我就问一下。因为我没有一个机会跟她说“我爱你”。得在一个比较对的时候说这话,如果突然间跟她说,这事儿也挺怪的。

但现在我慢慢发现,我往前走一步,别人可能会往前走十步,我会觉得很温暖。还有一个原因是,我要让我妈清楚地知道,我平时真的很想着她。我爸后来转述我妈的话,说儿子其实对咱们很在乎。

其实平时我没什么工夫陪我妈,有工夫也不愿意陪她,我都是有工作努力工作,没有工作假装努力工作,跟父母也不要待时间太长。我特别理解不了特爱跟父母待着的那帮人,你跟父母完全不是一代人,在一块儿待着干吗?那就变成了你是老年人,她也不年轻,特怪的一个状态。我跟我妈一星期见个两三回,聊会儿天,就行了。

我妈平时也不喜欢跟我老在一块儿待着。她的生活安排得很满,每天上午踢毽,中午去什么清肠,跟好几个美容院可熟了,有好多自个儿的事儿,我跟她时间长,她就觉得我耽误她,她特别独立,我觉得这样特别好。

一起录节目这段时间,我非常仔细地观察我妈生活习惯的变化,就跟我去带一个新人一样,虽然她是我妈。当面对一些所谓的关注的时候,我能看出来她是怎么想的,我也想着怎么去拉她,感觉突然间我变成她爸似的。

我妈在节目中养成了不爱拿包的习惯,她好像发现有人可以伺候她,别人叫大张伟妈妈,她会抬起头来往旁边看,我就觉得不能这样,因为我妈以前都是直接转过去说“你好你好”。现在我们去录节目时有保镖啊,她可能会有一种特权的感觉。

我就反复跟她说,你就是个普通群众,要记住了,录这个节目你不会红的,你也不会有任何好处。因为中间有好多记者探班时老说阿姨你要出道儿了之类的话,我是绝对不会给她这种感觉的,让她觉得她现在怎么样了。

更重要的是,痛苦让我一个人来就行了。我跟我妈说,这么多年你也不是没看见,我就因为这行儿,每过一阵是多么难过,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愿意干这事儿吗?她说她可不愿意干这事儿。我说对了,您录完这节目啊,就算挣生活费了,接着您拿这钱,自个儿赶紧玩儿去,该潇洒潇洒,您那帮姐妹儿觉得花钱花多了,您直接请她们不就完了嘛。

我妈不是开着微博嘛,刚进院子第三回的时候,她奔那龟就去了,给那龟换水。我说你干吗呢,她说微博上有人说,我们老照顾兔子不照顾龟,别人都说这点不好。我从那一刻突然感觉到,我不能让她有太多这种想法,因为她开始在乎不认识的人对她的看法的时候,就会活得特别累。

别人永远是别人,只有你才是你自己,这句话我让我妈连着念了5遍。我说别人说什么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不会影响任何人。你也不是我,还是该怎么生活怎么生活,一定要记住,你只有在我们心目中重要。

她现在也没什么事儿了,之前我最怕的一件事儿是,她开微博之后,有人骂她,她们那代人特别在乎别人怎么说她,后来我发现她那微博上好像也没什么人骂她了。

我妈在节目里老跟别人说,我儿子教给我好多东西,我说那些东西没一样是值得学的,别学(笑)。那些东西都是应对名利,因为挣钱就是这样,你挣100块钱,有50块钱是挨骂的钱。因为你被人喜欢跟被人骂,都是被别人娱乐的方式,别人如果骂了你了,他当时痛快了,也是一种为人民服务,但我觉得你没必要去承受这个。

我特别累,但绝对不能让我妈这么累。这就是为什么那么多演艺界的人都不希望自个儿孩子进演艺界的原因,被别人关注这件事儿特别讨厌,它会让人上瘾。

但很累这事儿我从没跟父母说过,我觉得特别丢人。跟他们说,显得我特别狭隘。我不能让他们觉得养了一个狭隘的孩子啊,这一点是我唯一的底线。再脏、再累,对我来说都不是底线,卑微是我最大的底线。有很多高级的人都在做很卑微的事情。我就觉得,还是别让我爸妈知道,因为他们根本理解不了,那种挣扎只能是我自己的挣扎。

小时候爸妈出去练摊儿,我醒了之后害怕,一个人在房间里哭。后来有一个最直接的影响是,我白天都要开灯,特别讨厌黑暗。酒吧我从来不去,因为它特别暗,看不清楚。

这么说特别虚伪啊,但我现在特别感谢所有的痛苦。因为这些,我从小会有缺爱的感觉,总是充满了恐慌,才让我在这个行业20年还能接着干下去。因为我总是会很敏感地感觉到这个事情要灭,然后就是光。

每一件事情对我来说都是一种光。它在特亮的时候,我会觉得怎么那么晃;它慢慢到最合适的时候,我会觉得这个光太舒服了;它越来越暗的时候,我会想怎么办,怎么能让这个光再亮一点。

我从小就特别敏感,好琢磨,一个事儿不是过去就过去了,我会想它为什么是这样,我怎么才能让它变得更好或者更差。以前经常被请家长就是因为我老问为什么,老师就管我叫“十万个为什么”。

后来我妈已经开始反对老师了,所以说我妈是个明白人。因为老师也会无理取闹,她老莫名其妙地跟我生气,我说您家里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儿啊,然后她会更不高兴,说你这孩子都胡说八道什么啊。

我妈最开始说你可不能这样啊,我小时候不是老去国外演出去,人家送我的好多东西,我妈老偷着送老师,我说她根本就不值。后来我在高中时上课看漫画,老师把书扔出去之后说,你不是有的是钱嘛,你买去啊。我说我上课看书不对,你也不能跟我这么说话啊。她给我妈请来之后,说你儿子那么能挣钱,演回出赶上我挣一年的钱了。她不跟我妈说我看漫画这事儿,就说毕业证不能给我,说我现在不需要毕业,不是能挣钱吗?我妈就跟我说,没事儿,别理她就行了。

我妈就是特别坚强的人,她很少显示出她的脆弱。当所有人都脆弱时,我妈是特别积极阳光的。春节聚会,亲戚可能得病了,氛围稍微有点不好,我妈依然说话声特大,也不在乎大家会不会觉得这件事儿突兀,她就是会强词夺理式的开心,让你高兴,这一点是我觉得我妈特别酷的地儿。

她对我的影响就是让我学会了无所畏惧。这一点她特别像年轻人,最好的状态不就是小时候无所畏惧,长大了无所谓嘛。她觉得这个世界不能因为什么破事儿就变得不好,即使它变得不好了,我也一定是还不错的那个。

周振霞:

我们娘俩急的时候特别少。他情绪不好,就别理他,一会儿那劲儿就过去了;我心大,事儿过去了不会纠缠。不像有的父母,今天说完了,以后又再提。刻意地说教,我觉得特别枯燥。

孩子大了以后,跟你有代沟,或者不愿意坐下来跟你说点心里话,我个人的意见是赖家长,是你没有学着去改变自己,你老想着改变孩子。

从小他就拧,刚上小学一二年级,老师判完他的卷子了,可能一道题判错了,他就会去找,跟老师说,这个卷子给我判错了,你不应该给我刨5分。老师就丢面子啊,要找家长。

我那时年轻嘛,25岁就有孩子,他上学是什么状态,跟老师是什么状态,我都不知道。老师一请家长,说你们家孩子有这毛病那毛病,我回来跟孩子急赤白脸,有时候还打他。之前的家长可不都这样嘛,“咣咣”揍一顿孩子,简单粗暴。你还不能说老师错,其实有时候呢,不一定是孩子错了。

最后一次打他,应该是三年级,也是因为学校的事儿,他就往那儿一待,说你打吧,是一种抗拒的状态。看着他那个眼神,我就觉得这孩子不能再打了—他不服。

后来再有什么事儿,老师请家长,我会把孩子叫到我跟前,说今天的事儿我听你说。因为我觉得他还是孩子啊,再编也编不到哪儿去。我会给他信任,对他尊重。

从那时候开始我自己先改变了,只要是他遇上什么事儿了,我坐下来听他说。老师是怎么跟我说的,孩子是犯了什么错,这个错里边是不是有老师的责任,也有孩子的责任,我会去分析。要跟我们这一代家长比较起来,我算开明的。

他有主意,从小我就知道他另类。老师让写一篇作文,我的母亲,要求用什么格式去写,他就不遵照,他有自己的想法。现在的孩子好像比较自我,敢于对抗,但那时的孩子还不是。

我记得1998年他上高中,那时有个观点,说孩子要不上重点高中,不按部就班上大学,好像就没救了。我那时候就不这么想,要真跟我们这一代家长想法一样,可能就把他糟践了。

他初中毕业,校长和老师都找我谈过,说他的学习成绩还挺好,让他上高中,将来上个大学。结果儿子跟我讲,说想上职业高中。因为那时他就开始写歌组乐队了。他说如果要上高中呢,就没有时间弄这些,我说那我尊重你的选择。

其实那时候,支持孩子唱歌,好多家长做不到的。我的顾虑也挺大,但他从上初一开始就自己写歌,下半学期就开始组乐队了。他喜欢唱歌,我们作为父母一直挺支持他。

才2岁多吧,那时候还是小电视,黑白的,有时候电视里刘欢唱一遍的歌,他马上能不走调地给你唱下来。哎呦,我说这孩子唱歌这方面怎么能学那么快?北京市有那种卡拉OK比赛,四五岁我们就带他参加,但没有想让他怎么着。

追到根儿上,我们父母只是给他生命,社会背景、权力,这些都是没有的。所以我是觉得,孩子要有这方面的天赋呢,作为家长我们去培养就可以了。那时候需要钱给他买录音机、音箱什么的,没钱,我就出去练点夜摊儿,也是为他好。可是他那时候小啊,4岁多,就没想到孩子给他一个人搁到屋里,就算弄睡着了,他突然会醒,没有父母陪着,他会非常恐惧。我们那街坊说,你儿子醒了,我出去看他站在床上一个人在那儿哭呢。

但那时我没想到给孩子造成那么大的伤害,好多年之前他做节目时说,他有时候会感觉焦虑、恐惧,也是因为这个。我一直也挺自责的,他三十来岁,还会想到小时候的恐惧,那就是伤害。

他没有什么叛逆期。其实叛逆期有时候是家长管得太严了,我们没有给他那么大的压力。你看他唱摇滚,第一张专辑《放学了》,写的是上学,学习压力大,盼着铃声响起。

有时候我得从年轻人身上学东西,真不是说你是过来的人,你的一切想法就是对的。现在有很多家长或者上了岁数的人都觉得,孩子你得要听我的,毕竟我社会经验这么多,我不是,我骨子里不那么固执,我活泛。

这次跟我儿子做《三个院子》的节目,儿子就说,妈,我感谢你,你对我没有要求。我们母子吧,都不是嘴上会表达的人。“巴黎之夜”那个事儿我挺感动的,一丁点都不知道,也没想到他要给我一个惊喜。包括他这么用心啊,中间做了这么多准备,放了节目我才知道,让我觉得真的挺感动的。

当时看着幻灯片吧,把好多过去的事情一下就勾起来了。想到孩子,哎呦那么小,从那个时候过来,生活的一些艰辛啊,就控制不住了。看到这些惊喜吧,你感觉他对我们是有感恩和爱的,我心里特知足。

我没有那么多愿望说非要实现,老天爷给我的挺多的了。儿子是名人嘛,大部分朋友还是羡慕的,但我很少单独说我儿子,基本上是回避的,宣扬不宣扬,也是他妈,跟别人没什么区别。

他出道二十来年了吧,我一直是在压制他,不让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名人就开始飘,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我给他传递的是,你能干这个,别的你还干不了,你跟别人没区别,别拿自己太当回事儿。

他提到的兔子和龟这个事儿,有人微博留言说我们对兔子稍微宠爱一点,对龟有点冷落,我也不是特别在乎,但既然人家有这个方面的要求,咱们就满足一下人家呗,并不是说我害怕,我也不恐惧,这方面我挺放松的。

儿子跟我说过这个话题,我说你放心,我不会有这种状态。毕竟我岁数大,经历的事情也比较多。我完全可以把自己放下,不会说进了演艺圈就觉得我就是名人了,比别人强,我没有。我认为这是做人的最基本的一个状态。我拍了《三个院子》,做过这件事情,过去就过去了。

有时候我会观察他的情绪,挺怕他不高兴的。他对工作要求太高,我经常说,你把自己放松下来,不要老是工作,出去玩玩,这样你也在调整。什么事情你觉得不高兴了,就可以不干。就算有人骂你也很正常,你再好,这件事情他可能歪了想,10个人有2个人说你不好,非常正常。

可他吧,有不开心的事儿他不说,往家里一闷。情绪变化最极端的时候,应该还是《嘻唰唰》那个事儿。(注:2006年花儿乐队《嘻唰唰》一歌因抄袭被报道)我感觉当时的报纸、广播、电视都在说这么一个20岁的孩子,能承受得了吗?

他把自己关到屋里不出来,饭也不怎么吃,最极端的时候,也有点抑郁,我感觉他走不出来。做母亲的怎么能不害怕?我的心里很恐惧的,可又没办法,我能找谁?但我给孩子的状态是,我一点都不害怕,是永远可以依靠的。后来我就跟儿子说,不管有多大的压力,你得活着,知道吗?你不活着了,一切都完了,让时间去证明一切。

真正遇上事情了,我是很冷静的一个人。我就觉得我不能垮,如果你作为家长你不能承受这个东西,那么焦虑,让孩子怎么着?我经常跟他说,心里不能有恨,这个人伤害过你,也要放过他,因为恨人是很痛苦的。

作者:巴芮
      来源:《人物》2018年第0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