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世界末日了,我一定可以活到最后

陈意涵:如果世界末日了,我一定可以活到最后

在自导自演的网剧《幸福近在咫尺》开头,陈意涵扮演一个落寞失意的大龄单身女青年。她根据网络上的排名,将孤独分出了等级:一个人跑步、看电影、吃火锅、动手术……“生活中我常常自己一个人做(这些事)”。陈意涵对《人物》记者说,不同的是,她极其享受一个人的状态。

她并不是个孤僻的人。成为演员至今,她每年还是会和大学同学们一起出国旅行,住民宿,去超市抢高丽菜回去煮火锅。她形容自己是个“人来疯”,人一多就格外兴奋。“但是人不能总是在人群中,也要有和自己相处的时间。”也因此,她尤其需要独处。

每天早上,她会在6点前起床,去家附近的森林公园晨跑两圈,回程去传统市场买菜,回家打果汁、用早餐,然后才开启一天的工作。收工后,无论多晚,她都会选择一样运动——她只喜欢那些独自一人能够完成的运动:暴走、跑步、骑车……她还非常喜欢游泳,因为“水下的世界真的很安静”。

采访那天,几乎在结束平面拍摄的那一瞬间,陈意涵小姐蹬掉了高跟鞋,卷起过膝的包臀裙,盘腿坐在红色的布艺沙发上。裸露的脚后跟上有几块深褐色的疤痕与茧,那是她长年跑步,光脚与鞋面在日积月累的摩擦中作用的印迹—谈话间,她常在不经意时用手触碰它们。

“我喜欢这样的不完美,它们不就是你的故事吗?”她说。

那双招牌式的大眼睛在笑起来时,产生了浅浅的纹路,她表示丝毫不在意,“我笑了30年,才有这样的纹路,你不觉得它很珍贵吗?”

无论是独处还是皱纹,只要自己的内心感到满意,她可以毫不在意外界的目光。陈意涵今年35岁了,未婚。她承认年龄对于一个人的改变,拒绝出演过于年轻的角色。“就算你再用什么化妆品,各种遮,但是你的眼神不一样了,不干净。”

她并没有感受到来自年龄的恐慌,偶尔承担着一些可以忽略不计的压力—她不愿意一个人去巴厘岛、马尔代夫,或是希腊之类的地方旅行。“岛屿的气氛太家庭、太情侣,遇见的人都成双成对,让我感觉不太自在。”但这丝毫不会影响她继续独自出行,避开这些景点,她还是能够享受一个人的旅程。在城市中独自行走,跑步,打开降噪耳机,“好像在一个真空的空间里行走,与周围的人都隔绝开来。”

见到陈意涵的那天,她被安排了6场采访,从早上9点到下午7点,没有午饭时间。傍晚时,她略微有些疲惫了。摄影师要求她看向窗外。那会儿夕阳落了,斜照进室内的光线接近完全消失,灰蓝色的天释放着这天最后的光亮。

“今天北京的天好蓝,云好多哦。”陈意涵看着窗外,沉醉的样子,露出一个大弧度的微笑。她构建着一个纯粹的自我世界—反复看自己钟爱的卡通片,不太接触现实题材的作品或新闻,“社会上太多负面的事情一直不断地在发生。我从小就不去看这些事情。”在之后的谈话中她告诉别人,她好喜欢看云,“想把它吃掉,像小叮当一样。”

在这部剧的开头有个“单身级别表”,列了很多种不同级别的孤独,像是一个人逛街、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吃火锅之类。这些都有感于我自己的生活。

有时我就突然想要吃个什么,然后我自己就去吃,常常会被很多异样的眼光看。异样的眼光还好,最怕的就是老板或者店员会觉得很不好意思,你知道吗,常常会给我一个很不好意思的(表情)。

好像把你安排在餐厅的中间也很奇怪,可是可能角落又没有位子,或者都是大桌,然后就会有一种很尴尬的(表情)。我就说没关系,我吃很快。所以我喜欢坐吧台。店员有时候会跟你聊天,或者是老板会请你吃很多东西,可是你根本就吃不完,又很不好意思,所以我就是觉得这件事情真的蛮怪的(笑)。

其实一个人做事情并不可怕,只是有时候旁边人的眼光会让你觉得你很奇怪。譬如我很喜欢喝啤酒,可是很多人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你,觉得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啊?怎么这么早就在啤酒啊?但这就是我生活的方式,我觉得很舒服。

我超常做这些的。因为我是一个很没有耐心的人,我觉得约很烦,要等来等去。比如我们礼拜三要不要约看电影?我就会觉得好久,我今天都还没过完,为什么我要想那么久以后的事情?我怎么知道我那天心情是什么?

如果你现在想要运动,你就立刻出门。我现在突然感觉好像可以跑步,我就会立刻穿上跑鞋。我不会让自己有太多的思考时间,我是现在想到什么就要立刻去做的人。

不管是在恋爱或者工作的任何环境,我都是一个很开心的人。我是那种“人来疯”,人一多,我就会很兴奋,然后话很多。经常会有人问我说,你为什么永远都这么开心?我说我没有永远都很开心,只是我不开心的时候为什么要跟你分享?我会需要一个人安静。都会有(不好的情绪)啊,就去喝酒啊(笑),喝完就睡,不然就去运动。我每天就算拍完戏很累,还是一定会去运动或者是干吗,把这些东西放掉。

运动的时间是留给我一个人的。我很喜欢一个人走路。可以走三四个小时,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三四十公里吧,然后开着降噪耳机,你就会一直听到自己的呼吸,就有一种看电影,声音突然被抽空的感觉,就像行走在一个真空的空间里一样,感觉周围的人都和我隔离开来。我很迷恋这种感觉。我也很喜欢游泳,因为水里真的是一个好安静的地方。

我前阵子也迷上打坐,很喜欢一个人把自己(放空),想我自己在干吗。因为太多事情让你分心,然后你很多东西都飘走了,而在打坐的时候,我们都会专注在呼吸上面,过程很有趣,就是好像慢慢地把你的什么七魂六魄找回来。那你坐着坐着有时候突然会莫名地有一些地方开始很痛,或者是很酸。你就会发现你的身体其实一直在向你求救,但是你从来都不去管它,因为你外面有太多事情要忙,你只会觉得我好累,你永远都不知道你在累什么,永远都睡不饱,你也不知道(为什么),其实身体都告诉你了。有时候打完坐就会觉得神清气爽的,因为你头脑变得很干净。

我一直活在一个自己架构的世界里。我只看卡通,很少很少看电视,就算看NBA,我都觉得那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很远。我不太喜欢跟现实产生什么联结。也是因为这样,所以我蛮开心的,因为我觉得社会上有太多负面情绪,太多负面能量了,太多负面的事情一直不断地在发生。但我从小就不去看这些事情,我也没有去关心时事什么什么的。

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事情我觉得好像跟我无关,我永远都在看重复的卡通,做重复的事情。我每天晚上8点多睡,6点起床,活在一个我觉得很安全的范围里面。我超级没有事业心,每天都想放假,但是要工作我也是很认真。我不是那种有什么人生大目标的人,我一直都觉得可以活好每一天很重要。

我觉得一个人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好像就是从小环境造成的。

我在乡下长大,我住的地方是一个茶乡,叫坪林,它是从台北要上山到宜兰另外一个山中间的一个很小的村落,就是可能大家开沙石车要去那边上厕所啊,休息,加油站的附近。全村的人都会彼此认识。因为我妈长期在广州工作,我爸也很少在家,我其实是一个人长大的。我有时候会跟爷爷奶奶住,放假的时候,但大部分的时间都是自己一个人,还有狗(笑)。

我阿公开一个百货行,就是杂货铺,小到可能什么感冒药,大到婚礼的头纱啊,国小的衣服啊、棉被啊、肥皂啊、内衣啊,什么都卖。全村的人都会来跟我买东西。

我阿公就永远坐在店门口看着电视,我阿嬷永远都是在后面的厨房煮饭,我就永远都蹲在门口的瓷砖地上刮口香糖,满腿被蚊虫咬的那种红痘印,等那种面包车来—台湾那时候乡下就会有开那种发财车,车的后面是打开的,就是他们把面包烤好,就放在那边,然后就在广播:“大利面包来了。”有什么草莓面包,肉松面包。我那时候很喜欢吃草莓面包,每天跟阿嬷要5块钱台币,就蹲在那边等面包车来,赶紧买一个草莓面包,每天都这样。

没有地方玩,因为家就是在溪边,只能爬树啊,抓鱼啊,洗澡也是在那里。阿嬷就会给你一块肥皂,就在溪边随便抹一抹,顺便抓蝌蚪,然后回家。

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打工,因为我自己一个人在家无聊,身上也没有什么钱。那时台湾还可以雇佣童工,我就会常常去什么社区附近的那种日本料理店。但我很开心,因为我很喜欢很忙碌的生活,不然会饿死。

我记得小时候我哥在当兵,反正没有任何人在我身边,我也没有钱,然后就每天在打工。有一阵子家里发生一些事情,最后就很穷,我们就只能每天吃那个日本凉面—你知道那种细面,超市买一包才二十几块台币,你可以买那个酱油,就是越穷的时候你就越稀,本来可以吃很浓的,但穷的时候就一直加很多水—我就这样吃,吃了好几个月。但也挺好的,你看现在,我的生存能力非常强。

我常常在想,如果世界末日了,我一定可以活到最后。我是我们家的异类,我非常的勤奋,但我家人不会,我爸妈常常都会看着我产生疑问,到底是谁把你造就成今天这样的?我说是我自己造就了自己(笑)。

我以前很喜欢控制所有的事情,觉得我要掌控自己的人生。我是超级数据控的人,每天一定要知道运动时心跳多少,今天游泳游了多长,游多快,跑步的配速,这时候你是燃烧卡路里,燃烧蛋白质,还是燃烧脂肪。我就会很喜欢监控我所有的数字。每天一早上起来就要站到体重机上面,差一公斤或者零点几公斤我就会很纠结。我那时候就是要掌控所有的事情,只要其中一件失控,我就会很焦虑。

但我当了导演之后(注:2016年,陈意涵自导自演了网剧《幸福近在咫尺》)再也没量过体重,因为那时候我就发现,天哪,你不能控制的东西太多了。

大概是在2016年吧,我经纪人有天就问我,要不要试试看做导演?他很喜欢逼我离开舒适范围。我就好啊,我那时候觉得当导演很爽啊,因为小时候第一部戏来内地是拍《奋斗》嘛。我那时候看赵宝刚,都觉得他是被轿子抬进来的,就是那种光芒万丈,全部人都要膜拜他。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嘛,说这是国家一级导演,我就觉得,导演好威风啊,鞋带掉了,大家等一下帮你绑鞋带,他睡着,大家就不要讲话,就说导演要休息,我就觉得怎么这么威风呢。

然后每天是全部的人要这样等导演,看他开心拍哪场拍哪场,我们是没有通告的,每天坐在那里等,也不知道这一场会不会点到你这样子,因为我在里面是女十八号吧,大部分时间就会看他们在干吗。后来又回台湾,和豆导(钮承泽)啊他们合作,豆导是很威风的导演,他常常在现场各种摔东西啊什么的,你就觉得导演都可以发脾气,选漂亮的女明星来演戏啊,还可以把你自己演上去,导演好爽啊,怎么过得这么开心。然后一当,完全不是这回事,原来他们背后付出的努力这么多。

自己当过导演之后,有一种像帮我开启一扇门,让我重新对这个行业认识。

前期我就很容易崩溃,只要有一个工作人员离职,我就会觉得为什么你要离职?我们是不是对你不好?你怎么了?为什么他会这样?所有事情我都很想要完美,我就很不想要任何人不是一条心,我很想要把它处理到好,但很难,因为人和人相处太复杂,你看你谈个恋爱都这么多架可以吵,更何况那100个人在一起,他们有多少架可以吵,有多少的话可以讲。所以我后来就决定算了,就要慢慢学会放下,慢慢放弃控制,学会接受生活和一切可能存在的不完美。

我其实很想要结婚,因为似乎早一点结婚可以早一点有小孩。当了那么多年的女朋友,也想去试试看当老婆是什么样的感觉。但我现在还没有到(结婚那一步),那就顺其自然。

我也不会感受到来自父母的压力。我爸妈也是很疯狂的人,他们其实都觉得婚姻不是很重要。他们不是那么传统的人,就觉得你开心就好,结不结婚什么的都不重要,什么小孩啊,他们也都没有兴趣。

我对年龄也没有任何的恐惧。其实,有时候就会被他们说,啊,你现在是双下巴,要不要去打什么针,打掉。啊,我就觉得,可不就是这样子才真实吗?

我觉得变老是一件浪漫的事情,我也很不喜欢修图,我觉得有皱纹很好,我就很喜欢看那种Discovery,他们很喜欢拍一些老人,我觉得每个皱纹都是一个故事。就像我身上很多疤,或者我跑步,我的脚超臭,你看全部都是茧什么的,但它们不就是你的故事吗?

我很喜欢《爱在》三部曲,你看那两个演员到最后一部,都垮了,男主角已经胖成那样了,但他还是很自然地做爱什么的,可是你看到好舒服啊。相反每次去法国,时尚秀什么的,那些模特你都觉得她们瘦到……你会好饿啊。很多媒体,都是拿女明星、男明星的身材来做文章,谁又胖了,走形了,谁又瘦了,什么筷子腿啊,我都觉得,就是你们定义、塑造了一种美。

你看我笑起来其实这边都有好几条鱼尾纹,我就会觉得说这是因为你常笑,所以它才会变成那个样子,这都是,你看你30年,笑了30年,它才会有这个纹路,要多么珍惜这件事情,为什么去把它打掉。

我有一位朋友,他就是一个很严肃的人,很紧张,很不喜欢人家看他。所以,他就每天看我在笑,他就说为什么我笑起来这么丑,你笑起来这么好看?我说因为我练了30年啊,你都没练习,你的肌肉不知道它们可以被放在哪里,它们很僵硬,所以这件事情要常练习。这些其实都是你的生活,都得来不易,就不要轻易地把它抹去。

生活中肯定(会出现)很多不如意,不那么完美的东西,看你怎么样去看待它。

像我现在很会演哭戏,超级会,是因为我第一部偶像剧的时候被骂得非常惨,演戏演到一半,鞋子、烟盒、剧本就会往你后脑勺丢,说你不会哭,就不要浪费大家时间。那部戏我就要很难过很难过,可是你越想难过你越难过不出来,哭对我来说太难了,我就是你越讲我越不会哭的人,就算烀我巴掌也不会哭的那种。然后我就开始掐脊椎各种,到现在疤都还在。然后导演就说好,不要耷拉脸,来,眼药水,就这样拍背后,这样滴在手上—(你)不会演戏(只好)拍别人(的镜头)。我(那时)都觉得自己很烂。

后来我常常就晚上蹲在捷运站,一个人练习怎么哭。到现在我真的,现在哭戏,你要哪一只眼睛几颗眼泪我都可以控制。实际人是可以被开发的,你什么不会你就去学。

我就是适应力和生存能力超强,总能找到让自己舒服的姿态去生活。(要去调适?)对,那是你唯一能够做的。

作者:卫诗婕
      来源:《人物》2018年第0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