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屯堡:明朝那些“军转农”的事儿
天龙屯堡属于贵州省地势最为平坦的中西部城市安顺市。自古以来,安顺便有“滇之喉、黔之腹、粤蜀之唇齿”之称。元朝时,这里便是顺元古驿道上的重要驿站,名为“饭笼驿”。清朝时,改为“饭笼铺”。20世纪初,几位有名乡儒觉着“饭笼”二字不雅,便取天台山的“天”和龙眼山的“龙”,再结合未断代的屯堡文化,给这个特色鲜“明”的地方重新命名为“天龙屯堡”。在14世纪80年代初期,贵州安顺的“军转农”现象为明朝刻画了最完整的历史剖面,为后人留下了寻觅明时风采最好的去处。
初见天龙屯堡,被入口处的“滇喉屯甲源出洪武十四年,黔中寓兵流长华夏千秋史”吸引住了目光,瞬间就把人的思绪拉回到600多年前。
明洪武十四年(1381),仗着天险路远,忽必烈汗第五子元朝梁王把匝剌瓦尔密这支在内地与漠北蒙古贵族遥相呼应的力量日益嚣张。为了夺取西南统治权,明太祖朱元璋调派正在北方与北元作战的傅友德、沐英等将领率领30万大军浩浩荡荡直下西南地区,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调北征南”。次年,征南大军大获全胜。为了控扼土司,消灭元朝的残余势力,明太祖下令军队就地戍边屯田,军队的家属也迁入此地,共同“屯田、养兵、守土”,建立屯堡。
屯堡是明代带有军事编制性质的基层组织。屯为军屯,插标为界,靠围墙来固守,主要功能在于驻军、扎营;堡则为民屯,是让省外汉人迁往某处安营扎寨,垦荒务农,负责供应驻军给养以及传递文书、迎送过往的朝廷官员。就这样,天龙屯堡里延续了近20代人,人们仍然在坚守根源。一抷热土一抷魂,村里的长者从明孝陵捧回的一抷泥土,葬在屯堡里最核心的位置,并立了一块碑,题为“叶茂思根”,昭示“万派归宗源有本,一脉两地祖无分”的心愿。时间能够磨灭这世上的很多事物,却无法动摇人们落叶归根的夙愿,开枝散叶是自然的法则,对根源的思念却是一种本性的执着。即使屯堡人在这里度过了600余年的岁月,但在无止境的历史底色中,他们凭着对根源的思念,铸造了独一无二的凸显式文化。石头建筑屯堡街景屯堡内女性服饰
走过不少古镇,到过不少古村寨,唯有在天龙屯堡里,会不自觉地想要放慢脚步,或许这就是时光的魅力。通常情况下,屯堡给人的感觉总是冷酷的、防御性极强的,但这里有少见的江南风雅。在天龙屯堡,巷道中间有潺潺的曲流和弯弯的桥拱,一派小桥流水人家的诗意景象。走在古街上,耳边时不时就传入江淮软语,恍若置身江南小镇。
在屯堡里游走,除了能听到江淮软语,还能见到奇异的服饰。
屯堡里的女性,无论年龄大小,都喜着蓝衣大袖长袍,也就是凤阳汉装,一种来自明太祖朱元璋故乡—安徽凤阳的汉族传统服饰。这类服饰的式样为大襟、长袍、窄袖,多以青、蓝二色为主。围以黑布裙,长袍及至小腿,下着蓝色长裤,腰系飘带。飘带长有一丈二,代表一年有12个月;腰带可在腰间缠4圈,寓意春夏秋冬4个季节。飘带又叫“扫扫”,源于这种由888根丝线组成、手工制作的飘带形似扫帚,寄寓除霉运、好运来的美好心愿。
说到“扫扫”,有一句顺口溜可以形象地描绘屯堡女性身着凤阳汉装的“明时”模样:“头上一个罩罩,耳上两个吊吊,腰上两个扫扫,脚上两个翘翘。”
“罩罩”指的是屯堡女性头上包的帕子,可以通过包帕来判断女性的家庭情况。在天龙屯堡,未婚女性唤作“小嬢嬢”,已婚女性唤作“大嬢嬢”。通常,小嬢嬢只梳长独辫,不包帕子。只有已婚女性包帕,其中年轻已婚女性包白帕,年长已婚女性包青帕。这包帕的习俗,还与戍边生活密切相关。明朝时期,屯堡里妇女的丈夫外出防御戍边,常常生死难料,因此妇女结婚后就必须包白帕,表明要为丈夫戴活孝。随着屯田生活愈加稳定,渐渐地,这种寓意就淡化了,包白帕主要象征夫妻间白头偕老。除了寓意外,包帕还是身份的象征。一般,婆婆包青帕,儿媳包白帕。
至于耳上的“吊吊”,指的是屯堡女性佩戴的银质耳环。在古时,黔中地区多瘴气,瘴气多指南方山林间湿热蒸郁致人患病的气。因此,屯堡人多佩戴银制饰品来祛除瘴气,达到身心康泰的目的。
这脚上的“翘翘”指的是屯堡女性脚上穿的绣花鞋,鞋头上翘似凤头,称为“凤翘”,亦被当地人称为“凤头鞋”。凤头鞋式样漂亮可人,也是大有来头。在征南大军刚入驻贵州的那些年,战事依然混乱,丈夫们出去打仗,妇女们则撑起半边天。若有外敌入侵,凤头鞋倒钩里暗藏的利器就派上了用场。脚穿凤头鞋的屯堡大小嬢嬢们除了能防御外敌,还善农事耕作,为军队驻扎夯实了根基。如今天下太平,倒钩里早已不藏利器,却饱含乡思,化作凤鸟飞回故土,以解思乡之情。
凤头鞋
九道坎
走进天龙屯堡,除了引人注目的凤阳汉装外,满目皆石,俨然一座石头的王国。受石材质感的影响,天龙屯堡给笔者的第一印象便是“敦厚淳朴”。屯堡戍边者的后裔总结道,这里是“石头的瓦盖石头的房,石头的街面石头的墙,石头的碾子石头的磨,石头的碓窝石头的缸”。
在屯堡民居的建设中,功能性占上风,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这里把坚固防御的需求放在首位。在这里,可以重现《明实录》中“兵团聚,春耕秋练,家自为塾,户自为堡,倘贼突儿,各执坚以御之”的景象。屯堡里的建筑大多为高大厚实的三合院或四合院,宅院之间互通,每家每户都紧密相连,在连接处堆砌起高高的碉楼。碉楼呈正方形,四壁设有瞭望孔,一般会建三四层。
天龙屯堡里历史最为悠久的石建筑之一—九道坎,因其有九道石阶而得名。九道坎浓缩了天龙屯堡整体建筑的精髓。巷道里最为显眼的就是那不足1.5米的门,需要猫着腰才能通过。街边坐着的老者解释道,这是为了放慢敌人的脚步。九道坎两旁的房屋墙体上那些宽不足20厘米的窗户更令人诧异,难道屯堡里的人身形都比较玲珑?继续听老者介绍,才知道这些都是射击口,造型里大外小,外敌看不到里面的动静,里面的人却可以一窥全貌。而且这些小窗户是根据不同角度布置的,采用最巧妙的方式诠释“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走过九道坎,发现每条巷子的两端都有高大的圆形拱门,通过这样的布局,既能单独防御,又可联合作战。
地戏
“出则为兵,入则为民”,寥寥数语不只勾勒出建筑的功能,还有那些战乱的年代和艰难的生活,令人感慨万分。好在驻军已成农,巷陌已寻常。
所有的建筑都在无声地向笔者倾诉,告知600多年前的历史点滴。笔者放慢了脚步,想要聆听得更仔细些,一阵锣鼓声打断了所有的遐想。走近一看,原来是演武堂的地戏开始了。
笔者并非热爱戏剧的人,这里的地戏却让人挪不开脚步。之前引人注目的凤阳汉装也好,石头建筑也罢,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其特性都与当年的戍边生活紧密联系,地戏也不例外。
地戏,其实是傩文化的继承者。傩是一种驱邪纳吉的原始祭礼,分为很多种类,有寺院傩、军中傩、民间傩、宫廷傩;等等。其中,天龙屯堡里的地戏就属于军中傩。据《续修安顺府志》记载:“当草莱开辟之后,人民习于安逸,积之既久,武事渐废,太平岂能长保?识者忧之,于是乃有跳神戏之举。借以演习武事,不使生疏,含有寓兵于农之深意。”原来,洪武年间,征南大军大获全胜后,为了西南稳定在此屯田戍边,由于是外来人口,仍有不少土著人前来寻衅滋事,这就使军队时刻不敢放松警惕,就连妇女的绣花鞋都暗藏玄机,更别说屯堡建筑了。在这样紧张的情势下,为了激励将士“常备不懈”,由此衍生出地戏,让这个不得不尚武的群体时刻都激昂亢奋。
由于功能的特殊性,地戏只有武戏,没有文戏,在一人唱、众人和的高腔里,笔者忍不住想起那部赚足眼泪的电影《千里走单骑》。电影里的“面具戏”其实就是安顺地戏,因其唱戏时需戴上各种雕刻的木面具而得名。地戏面具又被称为“脸子”,是最能体现地戏灵魂的道具,大多采用白杨木、丁香木作为原料。虽说原料简单,但地戏面具是贵州傩戏面具中角色最多、雕刻及彩绘最为复杂的一种面具。
地戏靠面具来区分角色,面具有五色相之分,即少将、老将、文将、武将、女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杂色面具,如道人、小军、老歪之类。地戏面具的雕刻工艺主要以浅浮雕、镂空雕为主,有的独用一种,有的则双重融合。其彩绘则是根据角色特点进行着色,重在凸显角色的特征。比如,对角色的五官进行造型时有一定的程式。就眉形而言,少将是眉如箭,武将是烈如焰,女将则是一根线;眼形则是男将豹眼圆瞪,女将凤眼微闭;至于嘴型就较为简单,无外乎是天包地、地包天了。
地戏面具顶在额上
地戏面具
地戏面具通常会采用对比度较高、视觉冲击感较强的原色为主色调,比如红色、黄色、蓝色、绿色、黑色等。在上好原色的基础上,勾画各种精细的纹饰,再通过贴金、刷银、嵌刻圆镜来进行装饰。经过繁琐步骤制作好的地戏面具其实并不直接戴在脸上,而是是先用青纱长筒套头将整头包住,置于额头之上,据说是方便地戏里的武打场景。
地戏里的武打场景根据剧目的不同会有细微的差别,剧目又叫“谱”,“谱,布也,列年事也”,因此,地戏具有“戏叙史册”的性质。所演的剧目大多取材于古代话本小说、历史演义,如《三国演义》《岳飞传》《杨家将》等。在地戏的刀光剑影中,笔者再次感叹汉语的博大精深。因地戏以平地为戏台围场演出,十分接地气,当地人又称其为“吹地灰”;加上之前提到的面具叫“脸子”,剧目叫“谱”,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我们熟知的“不费吹灰之力”“甩脸子”“摆谱”等俗语,实际根源还未深究,但这其中或多或少有些渊源。
随着时间的推移,屯堡里的人们安稳度日后,地戏还成为了农事仪式。每逢春节、七月半,屯堡人都要进行地戏演出,作为祈祷岁首农事顺利、家富民安的仪式,演出时长达半个月;而七月半演出时长则一般最长5天,这期间地戏又被称作“跳米花神”,祈祷当年能够五谷丰登。
如今,这里流传着“汉家住街头,苗家住山头,仲家住水头”的说法,那群600多年前“军转农”的屯堡人便是住在街头的汉家,用世代传承来为我们讲述着大明遗风,营造着江南风雅,展现着明时模样,倾诉着寻常巷陌,演绎着如烟往事。
作者:胡慧灵
来源:《百科知识》2019年第02期